书城小说西三旗:赵大年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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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夏(2)

第三节 小老板的自述

儿时听故事,说的是一个穷秀才,财迷心窍,疯了以后跑到大街上去唱歌儿,可怜那歌词儿仍然文诌诌的很有想像力:平生无大志,愿得一窖金,方圆四十里,浅处半人深。

因其狂妄,这秀才必疯无疑;又因其富于想像力,就沾了艺术的边儿,令我四十多年之后还记得这歌词儿。其实文艺不忌讳夸大,您可写“白发三千丈”,他为什么不可唱“浅处半人深”呢?

话说在特快列车的软卧包厢里,小老板死拉活拽的要我一同用餐,当然是他请客啦。没承想早、中、晚儿的连请三顿儿。我实在过意不去了,到北京要走两天一夜,便说了大话:“明天由我作东。”

小老板笑了,笑得自然,得体,既不炫耀他的富有,更没有讥笑穷文人寒酸的意思,只说了句:“作家的钱来得不容易!”

小秘书赶紧补充:“我已经付款了。”

这话大致不假。我看他们是包餐,与软卧的几位老外同等待遇,只消往餐车一坐,不开票儿,那几荤几素便端了上来,还有罐装的啤酒和饮料,饭后也无须结帐。而且是胸佩“餐车主任”小牌的师傅亲自掌勺儿,尽其所有吧,油焖大虾,火腿煎蛋,香菇菜心等等,小秘书还带着茅台酒,虽然不见燕窝鱼翅,作为火车上的旅行客饭,这已经是上上等的的水平了。

我与小老板、小秘书和狐狸眼睛的娇小姐萍水相逢,都是上车之后才初次谋面的旅伴。小老板的正式职务是某市建筑装修公司的总经理,另外两位小字辈儿人物是他的助手。此番晋京做什么?他让狐眼小姐打开那只扁平的硬壳手提经理箱给我看了一眼,里边整齐的码放着一沓沓伍拾圆面额的新钞票。小老板用这个大胆行动来表示对我的信任;狐眼小姐则以露富为骄傲,快速拨乱了密码锁,把经理箱塞到枕头底下,然后那美丽的狐狸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朝我神秘地一笑。

第四节

刚登车的时候发生过一点龃龉,起因是小秘书的铺号在隔壁包厢里,他要求跟我调换一下。只可惜我是下铺,人又生得牛高马大,腹壁脂肪严重超标,实在不便于去爬他的上铺,“小伙子,你瞧瞧,我的体重200斤,万一从上铺摔下来,且不说什么高血压、心脏病,单说把地板砸个大坑,也不雅观呐!”这话逗得小老板和他上铺的狐眼小姐哧哧直笑。小秘书还不死心,又跟另一位上铺的旅客协商。这位碧眼金发的高鼻子女郎虽然不懂汉语,但是见我不肯调换铺位,也朝小秘书一再摇头。这位小秘书颇懂礼貌,换铺不成,还对我和洋小姐说了几声:“对不起!打扰了。”

“同居”于斗室之中,两天一夜,如果彼此不谈话那多无聊哇。这种孤独感我最强烈。小老板与狐眼小姐可以互相咬耳朵;我上铺的碧眼女郎不啻是位聋哑人,只会躺着看洋书。这带头说话的任务便落在了我头上。一开始,总是东拉西扯。广州天气闷热,出汗是粘的,必须时常冲凉儿;北京虽然也很热,晚上却要盖条毛巾被,即使出汗也是清爽的,所以北京人不爱洗澡。中国有三大火炉,南京、武汉、重庆,其实长沙也很热,应该列为火炉。还要加上福州和南昌!经过这么个序曲,我们寻找着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也判断着对方的身份。

在我这个写小说的人来讲,“文学就是人学”嘛,琢磨他人便是我的职业病。用两天时间坐火车,正是我搜集素材的好机会,一定要把旅伴肚里的真话假话掏出来,决不可睡大觉浪费光阴。在这方面,我的本事远远超过新闻记者,他们采访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提问,还往小本上速记,甚至打开录音机,将警棍样儿的拾音棒伸到你的嘴上来,如此这般,他常常只能听到味同嚼蜡的空话套话,我的本事在于推心置腹地交朋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视同仁,广交朋友。要交知心朋友,光问人家不行,必须先谈自己,以诚相待,抛砖引玉。为了顺应时尚,不妨先发点儿小牢骚。

飞机票调价到500多块钱一张啦,仍然难买。可见咱中国人还是有钱的主儿多啊!我属于例外,财务科的女会计早就拉起寡妇脸发过通令:飞机票一律不报销!

“女会计就都是寡妇脸呐?”狐狸眼睛的娇小姐半嗔半怒。没准儿她就是个女会计。

其实火车票更难买。像我这次能买张软卧,而且是下铺,简直有点儿奢侈了。你们不知道,我只能按级别规定报销硬卧的票钱,其余部分自掏腰包。

“作家也讲级别,真可悲!”小老板出语不凡,“我们读小说,好就是好,差就是差,根本不管他作者是什么级别。哈,要是一级作家写出了三流作品又该怎么办呢?降级吗?”

“这不新鲜!还有处级尼姑、局级和尚哪!”狐眼小姐美丽的毛乎眼又眯成了一条缝儿。

小老板口气不小:“官本位,非改不可!”

虽然我的工龄与本共和国的年龄一般长,职称也很动听,出席某些会议念来宾名单时还能排在什么书记局长的前边,可惜动起真的来却只有资格坐硬板,“硬卧票太难买啦!所以我,哈哈,只好自掏腰包软而卧之。”

“其实这不算什么,半瓶酒钱。我请您喝茅台,多喝两杯,不就把这趟亏损找补上了嘛。”

红口白牙、笑眼甜舌的狐眼小姐随口说着,无意之中又暴露出她缺少文化的弱点来。

“是啊!所以这两年文艺界迅速分化了。一些人改行去当官儿;一些人干脆去做买卖;还有一些人让自己的作品商业化——什么赚钱写什么,什么上座演什么,什么书畅销就出版什么;剩下了我这样的傻瓜,仍然相信艺术至上,搞什么纯文学……”

发牢骚不用多。我这点儿心里话已经变成狐眼小姐的催眠曲,她爬到上铺睡觉去了。小秘书也不爱听,他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太迂腐,也悄然退到隔壁包厢里。我上铺的碧眼女郎反正听不懂中国话,照旧看她的洋书。此时,对我感兴趣、与我促膝交谈的只剩下了这位25岁的总经理。

他递过来一支中华烟。我犹豫片刻才伸手接。平心而论,一支香烟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同样地凭良心说话,用我两天的工资还买不起这么一包香烟,也是事实呀。

然而,小老板已经感觉出来了。他很敏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的父母,兄嫂,姐姐和姐夫,也都和您一样,是知识分子。他们也抽不起中华烟,坐不起软卧,吃不起大虾。我有的是钱,可是他们不要,说这是不义之财。我在家里最小,爹妈叫我小三儿,哥哥叫我老三。您也这样叫我吧。我认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太软弱,但我尊重你们。我说服不了全家,他们更说服不了我。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有机会跟您推心置腹地谈谈,我感到很荣幸。”

看来,这位小老板也有他的苦恼。换言之,我们穷文人有穷文人的苦恼;他们富老板也有富人的难题儿。真是一个庙里有一本难念的经,一个家庭有一本难算的帐啊。

下面就是这位小老板亲口讲的关于他自己的故事。我把它写出来自然是为了公开发表啦……且慢,我也向他作过保证,就是以隐去真名真姓为前提,绝不给他招惹麻烦。即使工商财税干部追到作家协会来,我也决不出卖朋友。

第五节

我的父母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知识分子。他们双双退休,没有职务了。我不想再追述他们的光荣历史,就像别人离退休之后还保留着什么“原××局局长”、“原××厂书记”那样,多没意思!好汉不提当年勇嘛。我的父母当年只做过两件勇敢的事情:第一件是解放前夕坚决不去美国,也不去台湾和香港;第二件是生了我这个多余的“黑小三儿”,不得不带着个活累赘下乡插队落户,吃尽了苦头儿,直到今天还因我的不法行为而担惊受怕。

我哥哥是大学讲师,嫂子当医生,姐姐是演员,姐夫是美工师。一家7口,除了母亲和我之外,都是党员。所以家里的政治气氛相当浓厚而高尚。现在有人说我是个资本家、暴发户,简直不可思议。

古今中外的暴发户,即使是暴发,也有一部发家史吧?我却没有。最近看了两个戏,一个是话剧《天下第一楼》,福聚德烤鸭店的老板,从山东只身来到北京城,惨淡经营数十年,才立下了一座风雨飘摇的危楼;另一个是电视剧《红色冲击》,四国的穷渔民大山豪介只身闯进东京,坑蒙拐骗,不择手段,虽然创立了大山产业,结局还是身陷囹圄。那么我呢?哈哈,要说发家,比他们快得多!

5年前,精减机构,父母被动员退休,着实吓了一跳。他们都是工作一辈子的人啦,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变成了无用而且挡道的老头老太。更让他们吓一大跳的是,我也退学回家了。

“小三儿!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误?说!只要不是投敌叛国,我舍出老脸去,也还可以找你们校党委嘛,帮你复学!”

父亲的脸气得煞白,双手颤抖,揪着我的领口,恨不能一口将我咬死。

“爸,我什么错误也没犯……您不在广州,感觉不到啊,念书没用!白耽误时间。我起步已经晚了两年啦……”

当时我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啦。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不是大学毕业的。哥哥和姐姐找对象的时候,父母提出来的唯一条件就是必须找个大学生,“咱们是个知识分子家庭。要想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不当官儿,没有钱,都可以。就是没文化的不行!那就没有共同语言啦,怎么在一起生活呢?”父亲的训令依稀在耳,我这个只差一年半就毕业的大学生却迫不及待地自动退学了。

“我退学是为了赶快做买卖。”

做买卖,当个体,小商贩,我诉说的各种理由,在这个清一色“臭老九”的家庭会议上,百分之百地被视为天方夜谭。

谁也说服不了谁。作家,您一定理解“代沟”这个词儿的涵义吧。父母一心要跟我断绝关系;最后还是大哥大姐帮了忙——把他们的全部积蓄都拿出来,又朝朋友借了一些,总共凑了5000元给我去做生意。

我花1200元订做了一个铁皮售货亭,刷上红红绿绿的油漆,放在离家不远的街口上。然后坐硬席火车回到广州,寄居在同学家里,一天只吃两包方便面,从早到晚在高第街的服装自由市场转悠,专买那些香港过了时就倾销到广州、广州又过了时才贱卖的各式服装——然而它在我们B市仍然属于时髦货。我相信自己的五大优势:我在广州读书两年半,讲得一口流利的粤语,不怕广州人欺生;人熟路熟;我在广州有落脚之地,食宿费用很低;我知道广州和B市两方面的行情,也学会了讨价还价儿;我很能吃苦,决不乱花钱;我毕竟是个学生,在挑选服装的颜色样式方面,不说审美观吧,就说眼睛架儿,也远远超过那些没文化的小贩儿们。有了这5条,加上兜里3000多元现款,我每个星期去广州打一个来回儿,回来之后自己站在铁皮售货亭里叫卖,您猜怎么样?卖得快极了,一两天就销售一空。哈哈,4个星期我就把那5000元的本钱赚回来了。

第二个月,我以月薪200元的高价雇了一名漂亮的女售货员。这样,我腾出手来专管采购,跑8个来回儿,掉了10斤肉,也摇身一变就当上了万元户。

从第三个月开始,我便腰缠万贯下深圳了。先是背着蓝白红三色尼龙布缝制的所谓“走私包”直接到沙头角的中英街去采购——何必让广州高第街的小贩儿倒手扒一层皮哩!后来遇见了我的同班同学,他也在做买卖,就把我领到了沙头角东边的盐田镇,那里的海滩上,海关正在处理缴获的走私物品。从香港偷运回来的旧衣服,200件一大包,根本不容你打开包来挑选,然而却卖得相当便宜,许多估衣商店拿着介绍信去争购。同学帮了我的忙,这一次就买了26包。按规矩我送给他1000元没用红纸包裹的“红包”,他还帮我租了一辆大卡车,直接运回B市来。

我押车而归,怀里揣着个兔子,呼呼乱跳。如果这是垃圾堆里拣出来的破烂儿,我这三个月的辛苦可就全赔进去啦!坐在大卡车上,真像上了贼船,更像押宝赌博一般。

回到家里打开大包一看,说是旧服装却一点儿也不旧。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首先它不是新服装,不是成批成套的,这一包当中,西装、毛衣、绒裤、恤衫、牛仔服乃至童装,什么都有;其次,它也不是估衣,许多带着玻璃纸的原包装并未拆开,拆开了的也未曾穿过。后来那位同学告诉我,这些都是压库的滞销商品,有些是上过货架子的样品,多少弄脏了一点儿,可不就是旧服装了么。

简单地说,这大包的旧服装,比我在广州高第街选购的衣裙还新鲜。我也是当新衣服卖的。我的铁皮售货亭不够用了,就花2万元顶下来一间临街的铺面,雇了4名伙计,开起服装店来了。俗话说,一本万利,这话并不精当;对我当时的确切情况,只能说是一本百利。作家同志,您别笑,我退学的当年,年底结算的时候,已经是个响当当的百万元户了。

然而不久我就被关进了监狱。

第六节

罪名儿多得很,什么无照经营啦,偷税漏税啦,长途贩运啦,投机倒把啦,腐蚀干部啦……听了之后我的脑袋胀成巴斗大,耳朵嗡嗡响,心里也着实害怕。要是成心上纲,判个十年八年也不多,何况当时社会上正在搞什么“从重从快”打击经济犯罪活动哩。

然而我也感到委曲。最初,我摆设铁皮售货亭的时候,曾经去街道办事处登记,他们说这事儿好办,你交200元手续费,我们帮你去找工商管理局,就说你是我们街道办事处领导下的个体户好啦。我当即交了款,他们也开了收条。没想到事情这么好办。我心里想的只有一句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所以只顾来回跑买卖。但我也没忘了拉关系,每逢街道干部到我的铁皮售货亭前参观,我都主动送给这些大叔大婶每人一件衣服,他们都是地头蛇嘛,这个理论问题我懂得。

三个月之后,当我改换门庭,顶下一间铺面开服装店的时候,由于离开了这个街道办事处的管辖范围,不再白送衣服了,也就得罪了这帮红眼病患者。其后果的严重性,大大超出了我的知识水平。我开服装店,必须申请营业执照了。这时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服装店是谁开办的?作家先生,您说是谁开办的?当然是我黑小三儿啦,可是人家说不行,必须找个挂靠单位。我这个退学的知青,能找谁哩?最后找到了我父亲工作过的一所大学的伙食科,他们正在大办第三产业,于是就在他们的名下增加了我这个服装店。营业执照由伙食科出面申请,我先交2000元手续费,每月再向他们交纳一万元管理包干费。签了个合同,除这笔包干费之外,服装店的一切经营均属我的自由,而且自负盈亏,不论赚多少钱他们也不多要了。

可惜伙食科不是保险公司。当街道办事处的大叔大婶检举我之后,公安派出所连夜将我“收容审查”的时候,我的靠山伙食科长也摇身一变,变成了我偷税漏税的证明人。

作家先生,您们写小说的,一定喜欢富有戏剧性的素材吧?我的故事就有点儿戏剧性。当时不是“从重从快”嘛,一些惯偷、流氓之类的小苍蝇很快便被送进了劳教农场,没啥可折腾的了。而我这只比较大些的苍蝇,由于胆子小,在银行又没立帐户——其实是不敢把钱存入银行,害怕存进去之后暴露秘密,以及提取巨额现金极不方便等等,结果被民警在我家的米缸里搜出来了几十万现钞。在我的枕头和泡菜坛子里又搜出来十几万现钞。他们大概读过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吧,总怀疑我在什么荒坟古墓或者尼姑庵里还藏着黄金珠宝。总之,我成了神秘人物,我的案子也从小小的派出所逐级上交了。因此,我并没有放屁打鼓般的赶上“从重从快”的点子,而作为疑案留了下来。

在未经审讯、更没有宣判的情况下,我在监狱的单间里住了整整半年。惟恐我转移金银财宝,所以根本禁止亲属探监。忽然有一天,来了一批报社和电视台的新闻记者,隔着铁栅栏向我采访和录相。

“请问,你给省委写过很多申诉信是吗!”

“写过,是写给政府的。我感谢监狱的同志提供纸笔和邮票。”

“省长有了破格的批示,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是在狱中我能听到广播,知道新省长上任了。”

“新省长是著名的改革家,你了解吗?”

“但愿如此,阿弥陀佛!”

“你在狱中还不失幽默感呀!”

“我刚21岁,到二○○○年也才37,所以我可以不管它三七二十一。”

“根据省长的批示,你很快就可以获得无罪释放,出去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我在狱中仔细地学习了各种经济法规,出去之后还要继续做买卖,繁荣市场,当一名合格的小老板。”

“你不想上大学了吗?”

“只要我有了钱,可以聘请家庭教师!”

“你真是个有抱负的新型青年!你不反对我们把这次谈话公诸于众吧?”

“非常感谢!出狱之后,如果你们同意,我将为新闻界的朋友提供一笔资助。”

当天下午我就出狱了,而且迅速变成了新闻人物。原来,新省长派调查组详细复查了我的案件,然后作出决定:立即释放。至于营业执照和应该补交的税款等等,都可在“无罪”的情况下照章办理。查抄的现金和服装等悉数发还,从此我成了一个著名的合法个体户。

第七节

吃一堑长一智。出狱之后,我不但学会了认人,明白了法律的黄色警戒线在哪儿,而且萌生了很大的野心。

我花钱托人摸清了省长批示的内容。简单说,他一心要搞活市场经济,解决社会青年就业问题,改变那种“很多事没人干,很多人没事干”的局面。好嘛,我立即给他来个顺竿儿爬——专门招收社会上的待业知识青年,成立了这个建筑装修公司。按照政策规定,头3年免税!您知道免税意味着什么吗?许多企业的税金要占到利润的一半以上哩!免税就大大提高了我的竞争能力。

头一年,还谈不上竞争,我们主要是练兵。我招了一百来个高中毕业生,聘请了几位退休的老技工当师傅,也只能给一家一户的小单位糊塑料墙纸,铺地板革,安装门铃、壁灯、吊灯、吊扇、抽油烟的换气扇、空气调节器和金属百页窗,改装房间等等,还有一些极琐碎的零活儿,譬如给宿舍楼装一支公用的电视天线啦,换一把双保险的弹子门锁啦,甚至给居民户在水泥预制板的墙壁上打个孔,钉几颗水泥钢丁,几毛钱的零活儿,我们也干,而且随叫随到,干活的时候不准抽烟,干完活儿必须扫地,收了钱必须开发票,还要说声谢谢。谁若怠慢了顾客,轻则记大过,重则炒鱿鱼——卷铺盖走人!这些青年为啥人人听话呢?因为我发给他们的工钱至少比得上一位处长和副教授,而且奖金另开。红包里裹着几张票儿?谁也不公开,属于模糊数学。

作家先生,这头一年我赔了十几万,却买下个好名声。新闻界也许是真心鼓吹改革,也许是为了讨省长的好儿——我无形中已经成了省长亲笔批示的典型了嘛——便一再为我作义务广告。我也很够朋友,每次都尽心尽意地宴请新闻界,连吃带拿,也比我自己花钱登广告便宜而可信。

第二年我的公司大发展,不但设立了公关信息科、新型材料设备科、技术设计科,还高薪聘请了十几位工程师、工艺美术师、技师和顾问,组成了我的智囊团。第一季度就承包了明星影剧院的室内外装修工程。这是一个公开招标的项目。我要了个小花招,用3万元搞到了“标底”,又以最贴谱的价码儿一举夺标——50万元包干儿,比国营建筑公司的预算少12万元,工期也短40天。我们玩命了!从自由市场购进大块儿的茶色玻璃和铝合金门窗,意大利的新式喷涂材料,法国灯具,香港七彩尼龙布,还采用了新加坡的现代派装饰图案。带着漂亮的女会计住在工地,随时给职工买点心、馄饨、烧鸡、可口可乐,还悄悄儿地塞红包,当众炒鱿鱼,甜酸苦辣,软硬兼施。

我打了个漂亮仗。这个座落在闹市区的明星影剧院每天吞吐上千人,过路仰脖儿参观的数万人,都成了我的义务宣传员。工程决算是分项进行的,最后由我自己汇总,所以谁也不知道我赚了多少钱。今天我告诉您吧,一举赚了13万!扣除那3万元,我仍然赚了个整数儿。请君保密。这类盈亏利税的大事儿,连女会计也不知情,因为我每个月都换一名会计。交帐时也有抹眼泪儿的,这不打紧,塞给她一个红包就笑了,破啼为笑,立场的转变可以发生在一秒钟之内。

此后我不断地夺标,还到外省市去发财。作家先生,您相信吗?自然的我服装店照常开业,还扩大了铺面,也装饰一新喽。店主和售货员全是我的下台女会计,她们见我至今没结婚,就存在着一线希望,所以从心眼儿里向着我;站站柜台,拿着高薪,所以也不肯告我。总经理嘛,该养着的女人就大大方方地养起来,宽宏大度,破财消灾。我的主攻目标虽然是到处夺标发大财,但仍然保留着一支新工人的门市部,专干零活儿,宁赔不赚,还主动上门去给工商、公安、财税和新闻单位的宿舍楼服务,在这些家属当中树立信誉,争它个有口皆碑,同时也达到了培训新兵的作用。此外,我还向小学校、敬老院、残疾人协会捐款,花钱买名儿。

至于我的帐目嘛,多得很。每个会计都立两本帐。说到总帐,只有我自己清楚,谁若执意算总帐,那就把我的脑袋瓜儿劈开。

我并非不择手段,相反,我倒是千方百计地为自己层层设防。哈哈,从监狱无罪释放之后,我就好比太上老君炉里炼过的孙猴子,再也没人找我的麻烦了。

第八节

小老板的自述,到此告一段落,我们又一同去餐车吃饭了。我不再傻鸟般地要求请客作东,在这位数百万元户的财主面前,即令我把一个月的工资全掏出来,也买不下他目前的狐眼娇小姐手中这半瓶茅台酒啊。小富翁连饮三杯,两颊红润,醉眼惺忪,望着我,言犹未尽,好像仍有难言之隐。其实我一开始就看出他心底埋藏着苦恼。刚才说了那么多,无非是一种自我表白,想获得我的同情和理解,真正的忧虑并未说出口。

“你们这次晋京,带着大量现金,去办什么事儿?”饭后,在软卧车厢窄窄的过道里站着,左右无人,我悄悄问他。

“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没拿定主意?或者是还不能肯定此行的结果如何?”

“都有一点儿。”他盯着我的眼睛,“您是长辈,能给我当当参谋吗?”

“说说看。”我一心把他的秘密套出来。

他压低了嗓音,“我害怕。我已经是个雇工200多、拥有私人资金800多万的资本家了。这样干下去,结果究竟是什么呢?我知道,政策不会大变;可是我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都会不堪设想啊。所以我想激流勇退——出国。”

我不动声色,暂时不必表态。有几个旅客从身边走过。然后他又说,声音更低了,“买一张外国护照并不难,P国的最便宜,只要3万元人民币,A国的最贵也不超过6万。我也有办法把资金炒成外币,无非是出个比黑市略高一点的价钱吧。”

“外币汇不出去呀。”我故意说了一句。

“是,随身携带也过不了海关。不过,办法总是有的。海岸线这么长,何必一定经过海关哩。”

我并不急于说服他,因为他的苦恼到现在还没全部抖落出来。既然买护照、炒外币、带出国去都不难,那你黑小三儿为啥还不走呢?可见还是有走不得的原因。

狐眼小姐独自坐得无聊,钻到小秘书的包厢里聊天儿去了。小老板立刻拉我回到包厢,一来可以坐着密谈,二来为了看住女会计枕头底下的经理箱。

“她太大意啦!10万,把她卖了也不值。”小老板深深叹口气,“唉,我之所以不走,原因之一就是舍不下公司这200职工——我把资金一撤,公司立马垮台,这些共同创业的哥儿们姐儿们还到哪儿去领正处级的工资啊……”

读者朋友,话谈到这份儿上,我真有点儿佩服黑小三的哥儿们义气了。

“如果我带着100万美元去香港作寓公,岂不要落个永世骂名?连我的父母兄姐,以及支持过我、宣传过我的新闻界朋友也会没脸见人。甚至省长大人也脸上无光啊……作家同志,这些还只是我不想溜的原因之一二;更主要的原因,请别笑话,允许我也说一句豪言壮语:我的事业在中国!我的建筑装修公司来之不易,中国的建筑业刚刚起飞,社会需要我们这个公司!虽然我赚了大把大把的钱,可我们也是玩命干活儿的劳动者呀。比国营建设公司的成本低、效率高、质量好,这也是事实。如果说我剥削了工人,我不承认,我发的工资加奖金,比局长和教授的报酬高,又该怎么解释呢?”

他越说越激动了,“其实我个人花不了多少。我不嫖不赌不吸毒,就算吃得好穿得好,也只能吃那么多吧。唉,连我的父母兄姐都不肯花我的钱,说这钱脏!这就是中国人。可我不这么认为,我不承认自己是资本家。”

对于他的道理,我不敢一概肯定,也不全盘否定,而是深感兴趣,成心问道:“那你不会少赚些钱吗?或者交公。”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那我就丧失了竞争力。必须讲究经济效益!我赚的钱必须投入扩大再生产,不断地更新技术,采用新材料、新设备、新工艺,培训新工人,开拓新领域。你们常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的公司更是如此!把银元装坛子埋入地下,那是地主老财的蠢办法;把人民币炒成外汇存入瑞士银行,吃利息作寓公,那是低能儿没出息的表现,枉来人间一趟。那不符合我的性格!”

“这么说,你还是不打算出国去啦?”

“不知道……要看这次北京之行的结果。”

“你们到北京去究竟做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撞大运,获得一点什么信息,使我坚定起来,继续发展我的企业;也许碰见一位经济学家,告诉我,我的某些经济活动虽然不那么合法,但是责任不在我身上,而体制改革正在从根本上消除此类弊端。还有一种可能,我再次施展手段,买个标底,投标夺标,又赚一笔大钱……作家先生,总之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心情十分矛盾,请原谅我思想的混乱。”

“经理先生,你讲得好极啦!”我上铺那位碧眼金发的女郎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翻身而下,把我俩惊得目瞪口呆,她却十分开心地笑着说,“为了不打搅你二位的恳谈,也是为了多知道一些贵国的真实情况,我中间没有插言。请相信我是你们的朋友,也会给经理先生保密,绝对不打小报告。现在快到北京啦,我很想说说自己的看法。我劝经理先生不要到国外去作寓公。”

“我认为你的道德品格还是高尚的,因为你是爱国的。我也热爱自己的祖国,但是美国并不干净。我看的这本书,就是描写我的祖辈200多年前移民到了美洲,处于资本原始积累时期,贩卖黑奴,杀害土著印第安人,白人之间也乱打乱抢,不讲人道,混乱得很。请原凉,我不是用资本主义的某个阶段来对比中国。中国是社会主义,不能相提并论。我的意思是,目前的某些混乱现象不足为奇,要建立一个成熟的商品市场,公平的竞争环境,需要法治和耐心。贵国的发展速度是很快的!所以经理先生大有可为,不要离开这片朝气蓬勃的国土!我是来调查投资环境的,我将说服敝公司大胆来华投资。”

晚饭,小老板请金发女郎一同喝茅台酒。我们都称赞她的汉语讲得好,能憋一天一夜不作声的狡猾劲儿更好。她哈哈大笑:“马路新闻,听听何妨!”

我也受到启发:火车新闻,何不随笔写下,供读者朋友茶余饭后解闷儿哩。

1988.11

第九节 大路朝天

笔者开篇之前先向您鞠躬90度以示歉意。因为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可能惹您生气。但愿您拿出大肚弥勒佛的器量来,然后再往下看。据说凡是佛心而大肚者,面常笑。这有山门楹联为证: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佛面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因此那大肚弥勒佛穿的必定是宽松袈裟,宁光脚而不穿小鞋。又因他掌握了笑这个法宝,足以解脱诸多烦恼,所以不必横眉冷对。

话说小张师傅邀我出门去玩一趟。且慢,我知道这小子胆大包天,所以先问清这“玩”的性质。果不其然,这趟玩儿,哈,决非逛公园、进舞厅、下酒馆儿那么轻松。

“您去不?玩了不白玩,不玩白不玩儿。”

“去!我早就想开开眼,见识见识。”

“着哇,作家别老坐在家里。跑这么一趟足够您写本书。再说,哥儿们决不亏您,出了事,我全兜着,您只是个搭车的乘客,清白无辜,成了事,我送红包,你知我知,神鬼不知,决不让您栽跟斗丢份儿。”

“那,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呢?”

“作伴儿呗,路上聊天儿解困。再就是带上家伙,给我壮胆儿。”

“正好,朋友刚送我一把蒙古刀,是切牛羊肉的餐具,不属于武器之列;可是它带血槽,刃口也锋利,至少能宰羊。”

这是说着玩的,其实我只宰过鸡。

“再带上一件长物,铁撬棍什么的。”

“我找一件吧。喂,同路的还有谁?”

“您见过,李家二丫头,准公关小姐。”

我们带足干粮和饮料就南下了。仨人挤在大解放的驾驶楼子里,小张开车,丫丫坐中间,便造成了两男夹一女的“嬲”字形局面,虽不文雅,却有情趣,磨磨蹭蹭,彼此不寂寞。司机也不会打瞌睡。

小张师傅拉起了跑长途的架势,聚精会神,暂时不跟丫丫调情。

丫丫是个爱称——丫字二重奏,恰是二丫头嘛。准公关小姐的准字,是小张师傅加的,就是准将那个准,您若理解为准备、见习、非正式、不正经的公共关系小姐,都行。这女人的橡皮年龄永远控制在二十上下岁,上限二十八九,下限十八九,根据询问芳龄的男性对手之年龄作上下浮动——让小伙儿不觉得她像大姐,老头子又不觉得她像女儿。其实——根本没人计较她的岁数,谁也不准备娶她,她更没打算嫁人,萍水相逢,互相利用,交个朋友而已。比如她给小张师傅当女帮办,只要盘儿靓就行,根本不用填写什么职工登记表。小张师傅发给她的薪金至少比大学教授高两倍,外快另开。

丫丫的好处说不完。除了脸盘儿靓,奶子还在小褂儿里挺得高高的,而且绝对不戴乳罩(据说只有半老徐娘,乳房耷拉下去了,才用奶罩托着;年轻姑娘却用不着),走路坐车,颤颤悠悠的讨男人喜爱,教女人嫉妒。关于她这一对儿迷人的半圆球,小张师傅相当熟悉,酒后吐真言,在个体户的哥儿们中间泄露过许多天机,本文无权细表。但其中的一个笑话儿不妨公开:三年前,小张送给丫丫一套进口的系列化妆品,大瓶小瓶的十几样,什么唇膏、眉笔、指甲油啦,这谁都认得;另有几种香脂之类的玩艺儿,由于不懂洋文,就叫不出名儿来了。丫丫心想,左不过是些雪花膏吧,便换着样儿往脸上瞎抹。嘿,样样香甜扑鼻,还润肤,祛斑,除皱纹儿,各有各的功能。正在沾沾自喜,孰料乐极生悲,换了一瓶新的抹脸,发生了特异功能,没过十分钟脸蛋儿就肿胀起来,眼睛挤成一条缝儿,嘴唇变厚往外撅,活象个猪八戒!丫丫真的没脸见人了,躲在家里哭。小张师傅也吓坏了,丫丫破相还了得?赶紧请个懂洋文的先生看看瓶上的说明,哑然失笑,原来这玩艺儿是专供女人搽乳房用的,七天之后自然消肿,并无副作用。丫丫狠打了小张一通娘子拳,这神奇的药膏却舍不得扔。可喜的是社会生活变化极快,三年之后的今天,我们的报纸和电视广告不也在公开推销国产的美胸素和隆乳霜了么。

丫丫的好处,还在于她腰细腿长屁股肥,红口白牙,笑眼甜舌,能写会算,胆大心细,生意经门儿清。更可贵的她对若干衙内的行踪也门儿清。她可以随便出入普通中国人不准入内的涉外宾馆、友谊商店、内部舞厅,以及武装警卫的大红门儿。她还可以替你讨换多种批件和票证。所以小张师傅往返于大江南北送货提货,是离不开李家二丫头的。

大解放也灌足了油。除了主油箱、副油箱一概灌满之外,还违章携带两大桶。小张笑着说:“跑长途嘛,八千里路云和月,人可以饿七天渴两天不死,车缺了油可是一步也难挪。”

“所以对人可讲辩证法,对车只能尊重机械唯物论。”

“话到您嘴里就变得文诌诌啦!”小张开心地笑了起来。

小张小张,其实也不小了,三十大几岁,开车占去了半数时光,也算得是个方向盘上的老手了。人家讲究安全行车多少万公里,他偏不使用这老一套的标准,“哼,衡量汽车个体户的能耐,得讲冒险行车多少趟!我开车呀,撞过,翻过,还活活的丢过车。什么安全不安全呀?跑三趟,有一趟成功就够本儿,两趟成功就能赚他一辆新车。不过,咱这一趟货硬,油水特大,上天保佑别出事儿,让咱仨都过个肥年!”

“甭怕!各种手续齐备,盖着大红印的空白介绍信我兜里塞得鼓鼓的。”丫丫大包大揽,使劲拍打她腰里系着的港式钱包。

“我不怕官府。怕的是佐罗。”

“佐罗?”我大感兴趣。

“对,中国的佐罗,又叫截车游击队。”

“天呐!”我脱口而出,“难怪你教我带撬棍……”

小张师傅正色相告:“关键是不要在荒郊野外停车,提防他们呼啦一下子扑上来几条好汉,镰刀菜刀锄头把,牵着毛驴驮着筐……”

“那简直就是土匪啦!咋说是佐罗呢?”

“他们说这也是打富济贫。”

“猴吃麻花满拧!咱这是拿着公函给南北两头的正规公司运货呀,互通有无嘛。”

“他们说这也是不义之财。”

“他们怎么知道这是不义之财哩?”

“佐罗也有情报网啊。他们说官府不卡官倒爷,所以他们要出面查一查。”

“他们有啥资格设卡检查?”

“他们说你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爬上车来一查,只要你运的是化肥、农药、白酒、卷烟、蚕丝、羊毛、彩电、冰箱、橡胶、化工原料或者家电散件儿,他们就说这是国家的专卖品,人人有权就地没收!”

“知道得这么详细,你一定碰见过吧?”

“嗯嗯,”小张支支吾吾,“要是你的车下有出土文物古董陶瓷,或者金银首饰,他们一件也不放过!”

“你到底碰见过没有哇?”我的胃口被他吊得老高,“还是听说的马路新闻呢?”

“碰见过……”小张不肯细讲,闪烁其辞,“他们在路来摆了大石头……我跑步到县城去报案。唉,跟着民警赶回上一看,不但满车货物全丢光,连大卡车也变成了一堆废铁。”

“大卡车变废铁?”我吃惊地问。

“他们把发动机、轮胎、车厢板儿、驾驶棚,凡能拆得动的玩艺儿全拆光了。”

“后来呢?破案了吗?”

“当地民警说,这种案子跟官倒爷的案子同样难破——各有各的后台老板。”

“那,你就认头啦?”

“只能认倒楣!我空着手回公司向老板一汇报,他也说这案子是个连环套——一条线拴俩蚂蚱——要是死命打官司,当然能把他们抓住;可是哩,抓住了佐罗,也暴露了咱们!得不偿失啊,小不忍则乱大谋。”

“你又说佐罗……”

“没错儿,他们不杀司机,还说把司机放走,好让他下回开车再来。”

我听得毛骨悚然,直埋怨小张:“这么危险,你为啥不早告诉我呢?”

“说过啦,玩命嘛!还让您带家伙呐。”

“照你说的,截车游击队,我带一根撬棍有啥用?又变不成金箍棒。”

“有用!这沿路上还有假李逵呐——冒充佐罗,仨俩愣头青,没后台也想截车。碰见这路号的,咱就开打!您的铁撬棍,蒙古刀,我的铁摇把儿,全都用得上,打死了白打,法律上叫做正当防卫。”

经小张师傅这么一讲,三人全都精神起来了,汽车再摇晃,也不敢打盹儿。

这是一条宽阔的黑色公路,车速70“迈”,近似风驰电掣的水平了——我知道,国产卡车重载,再跑快了就容易出事啦。果然,有辆横穿公路的手扶拖拉机挡道!又一次是逆行的自行车——皆属事故苗子。若非小张手疾眼快,处置得当,那就很可能新添一名轮下冤魂。

侥幸过来之后,小张嘟囔一句:“富玩儿票,穷玩儿车。”

他说这话,多半儿是感叹汽车司机的命运吧——为老板玩命运黑货,稍不留神,一秒钟之内就能变成交通肇事犯!

这话听在丫丫耳朵里,也轻轻叹了口气。她感慨的或许是那些玩儿票的衙内吧,深居大红门里,不染风尘,只消拨几个电话,便可通过什么张伯伯李叔叔王参谋赵秘书把票证批到手,再转手一倒,来去也就是那么几张纸条儿呗,多么轻巧啊,几万十几万乃至几十万人民血汗币就存入了银行,必要时还可以炒成洋钱存到香港瑞士美利坚,这可不就是小张说的富玩儿票么。

听了这话,我的感受又不同。酸文人嘛,酸就酸在思前想后、咬文嚼字上。玩儿票是一句北京的方言,它的原义,是说满清的王孙贝子,爱唱京戏,又绝不可放弃高贵的身分去当下九流的戏子,只好偶尔为之,粉墨登场,扮个角儿,唱一出,过过瘾,美其名曰票友或玩儿票。如今的小张师傅和丫丫小姐,以及小衙内,太年轻,自然不懂得什么叫票友喽,望文生义,便把倒腾首长的批条和票证叫做玩儿票,进而干脆认为玩票就是玩钞票,倒也直截了当,十分坦率。这怨不得他们。中国的成语和名词儿,过若干年就变了原义的例子有的是。“海外关系”的涵义十年间由可怕变为可爱就是一证。然而我最欣赏的还是这个“玩”字。从京戏、电影、小说,到钞票、婚姻、人命和人生,全可以玩儿,哈哈,那还要我们这些双料“十年寒窗”的书呆子有何用喽?

感叹归感叹,现实归现实。清早出车,现在该吃午饭了。更迫切的是该停车撒泡尿了,小肚子胀得梆梆硬,实在憋不住啦。

“张儿!上一号。”

丫丫叫着,同时伸起一只手,拇指和食指弯成个缺口的圆圈儿,另外三根指头分开伸直。戏迷可能认为她也是票——伸手有如兰花瓣儿;其实是比了个英文缩写的“WC”。中西合璧,一号和这个缩写都是厕所的代号。她内急加倍。

“再憋一会儿!”小张毫不客气。

“坏蛋!快……”丫丫举拳,又不敢打司机,怕翻车。

“这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有佐罗吗?”我也没好气儿地补了一句。

车速照旧70“迈”。小张是有经验的,正反两方面的丰富经验,他知道什么地方不能停车。

又憋了半个钟头,来到一片开阔地。公路两边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晚玉米苗儿不过尺把高,而且没有农舍、树林、坟头,典型的平原,又是中午歇晌时刻,路上连个行人都没有……总之视野开阔,一目了然,小张师傅才减速煞车,喊一声:“麻利快!”便带头跳下车去撒尿。他也憋足了,尿得哗哗响。

丫丫为了难,“这鬼地方……”

“你上车后头去!有车挡着你的屁股呐。”

小张的语调又粗鲁又紧急。

我抓紧时间在车头前边解决了放水问题,浑身轻松。此时小张已爬到车顶上去四下了望了。蹲在车尾的丫丫赶紧提裤子站起来。

“你看什么呀!”她尖声骂道,“眼皮上长疮!”

“谁顾得上看你呀……”

小张没有发现敌情,这才跳下来向丫丫小姐解释:“山坡上,村庄旁边,有树林的地方都不敢停车。你就没看过《平原游击队》吗?嘿,你刚蹲下撒尿,从青纱帐里冲出几条彪形大汉,手执钩镰枪,还不就势把你捉去作压寨夫人呐!”

“呸!”丫丫啐一口,又说,“咱们吃午饭吧。”

我附和:“对,也让发动机降降温。”

小张一看表:“不行!车上吃吧。还得赶路。小旅店不敢住。县城的招待所,要是没有带围墙的停车场也不保险。必须赶到大城市里去过夜。”

我和丫丫开始吃热狗,喝易拉罐的可口可乐。这种西式冷餐华而不实,远远比不上一碗热乎乎的打卤面。小张开车,暂时忍着饥渴。等我俩吃完了,他才说:“换换!”

“好,停车吧。”我说。

“停不得!您爬过来吧。”

原来公路附近有村庄,有树,还有乱坟岗子。他怕这些地方藏着佐罗。我只好从丫丫仰着的身子上面爬过去,握住方向盘;与此同时小张也从丫丫身上爬过来,松开方向盘,进行不停车条件下的司机交接班。丫丫小姐无可奈何地仰着颏儿,让出这么一点儿窄小的空间,容给我俩爬过来爬过去。可惜她的乳房仍然挺得高高的,你想躲都躲不开,只能擦着这软乎乎的半圆球挤过身去。幸亏它是软的,如果是什么钢球铁球,非碰伤了胳臂不可。还幸亏,此时此地谁也不存在什么吃豆腐的邪念,我和小张师傅,都全神贯注于交接班儿,汽车并没停啊,四只眼睛紧张地盯着前方的路面,谁也不敢让自己的胳臂在小姐那温柔之乡多耽搁十分之一秒。平心而论,只是蹭了一两下而已。而这个美妙的过程,还是事后体会出来的,当时想的只是别把汽车翻到沟里去。

我开始充任替补司机了。恐怕这就是小张动员我出来玩一趟的主要原因,跑长途不能没个帮手,何况中途还不敢随意停车打歇儿哩。不过,我也开始产生了烦恼,第一点,他车上到底运的什么货?想必十分贵重,否则何至于如此小心谨慎哩!苫布蒙得严实,从外边看不出,也不便询问,小张有话在先,“您啥也不知道嘛,只是个搭车的乘客,清白无辜。”所以还是不问为好,第二点,我既然当了替补司机,岂不是陷进了当事人的泥坑!不算帮凶也是帮手,帮助官倒爷运私货嘛,将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唉,只能下定决心,事成之后绝不接受小张的红包。我虽然客观上助封为虐,主观上却不贪图钱财,只是为了体验生活,抓取素材,写好我的小说,再按国家规定去获得低廉的稿费,写五千字换一条香烟,即使把我放到最贫穷的埃塞俄比亚去衡量,也是个清高的劳动者吧?这样方能求得某种心理上的平衡。第三点不愉快,发生在眼前,小张师傅刚吃罢热狗,还没喝完可口可乐,就急不可待地将一只手伸进了丫丫的小褂儿。我无须侧目,从反光镜里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据今天上午登车前后有意无意地观察和碰撞,已可确信那短袖小褂儿里面绝对没有奶罩,也就是说,没遮拦……唉,忽一转念,张司机的这双手,连续开车六七个小时啦,实在是辛苦大大的,始终摸弄着方向盘、变速杆儿,冰凉梆硬的物件,仅仅对手而言,也该换换环境,犒劳一番啦,何必少见多怪。

由于工作关系,从前我经常自己开车下乡,所以深知司机的苦楚。起早贪黑,饿一顿渴半天儿的,自不待说;单说这开起车来必须全神贯注,一分一秒不可走神儿,许多突发情况都要在零点几秒之内作出反应,一眨眼就可能酿成大祸!特别是跑长途的,在荒郊野外的大公路上,突发情况虽然比市区少得多,但却出现了另外一种危险——单调。在极为单调的环境中,发动机单调的嗡嗡声更变成了催眠曲,可以抑制或消除大脑皮层的兴奋灶,这就是许多人乘车时很容易打瞌睡的原因。然而我们常常忽略一件事:司机也是人。他的大脑和神经系统与我辈完全相同,只不过他绝对不敢打盹儿罢了。为此,进口汽车上几乎全都装有收录机,放放音乐;司机们还喜欢在挡风玻璃前边挂个吉祥物,什么米老鼠、唐老鸭、小熊猫呀,小金鱼、一串葡萄、一串风铃呀。开起车来,姜昆说相声掉进了老虎洞,费翔唱那强节奏的“一把火”,唐老鸭扭动着屁股跳迪斯科,好听又好看,好玩又好笑,都是为了随时来点儿小小的刺激,打破单调,驱散瞌睡。

小张师傅跑长途,除了上述种种正当刺激之处,他还有特殊的需要。他玩命呀!所以他还需要在车上带足干粮和饮料,带上我和丫丫小姐,以及铁撬棍和蒙古刀。现在,他喝完了可口可乐,一连气儿吸掉两支烈性的美国骆驼牌香烟,意犹未足——绝对不敢喝酒呀,就玩出了另外一种小小的刺激,将丫丫小褂儿的纽扣一个个解开,慢条斯理的,再把衣襟撩开。丫丫小姐闭着眼,靠在座垫上,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天生丽质难自弃嘛,任君欣赏。“唉,中国的裸体画儿太少啦!”小张喃喃自语。这句话如果从我嘴里说出来,应是“人体艺术仍处于封闭状态”,似乎更文雅一些。我不由得瞥了一下反光镜,那雪白的胸脯果然袒露着,不知是否搽了隆乳霜?两只丰腴的乳峰挺得高高的,粉红色的奶头还有点儿骄傲的翘起来,炫耀她青春犹在,看了能够使人立刻联想到无产阶级大文豪高尔基老先生的描绘:好像一对儿白天鹅落在了她的胸上。

我不忍心多看这位袒胸女郎。并非小姐长得难看,也不是我背着什么道德的十字架。唯一的原因是不敢多看,不能分神,不忍心由于我的闪失而把汽车翻到山沟里去。

大解放正在爬山路。八个小时的行车,离家五百来公里啦,并不完全相同的欲望催得我们超过了“千里马”,已经穿越平原,进入了丘陵地带。路边不但有大片森林,还遇见了成群盗伐林木的农民壮汉,刀杖齐备,用马车载着带梢儿的杉树和马尾松迎面跑来。那树梢拖地,像大笤帚般的扬起飞尘,混混沌沌,与之会车必须加倍小心,不敢压住它扫地的树梢儿,更不敢碰着这些手执斧锯护卫着马车的“绿林好汉”。好在我们双方都有些作贼心虚,只想离对方远点儿才好。基本上相安无事。此种情况颇为有趣,正应了那句名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小张师傅早就顾不得欣赏那对儿白天鹅了,人体艺术让位于现实斗争,丫丫小姐也系好了纽扣。我们六只眼睛注视着大解放的前后左右,惟恐这帮“绿林好汉”开拓了疆界——只须横放一棵大树便可设置路障啊!幸亏他们的农民意识尚未开窍儿,又没有看过外国电影《佐罗》,还没坏到截车游击队的水平,这才使我们成了漏网的倒爷。我想,小张师傅此时一定十分紧张而后悔,悔不该贪玩那两只富有弹性的半圆球,而教我这个没经验的文人驾车爬山。而且,在这盘陀路上又万万玩不得那种不停车就调换司机的把戏。

总算侥幸过了岗。下坡之后驶上了一段较宽的直道。“换换!”小张师傅发号施令。我二人又从丫丫身上来一次翻山越岭的动作,没停车就调换了司机。这次,丫丫小姐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像一串银铃般的脆响,大概是谁碰了她的痒处,或者是因为远离了那帮盗伐林木的壮汉而庆幸。

下午五点多钟,太阳还老高呢,也没赶到个什么大城市,小张却说饿了,“嗓子眼儿里能淡出鸟来!”想喝冰镇啤酒啦,便把大解放开进了一家县级招待所的后院。这院子里放着十几辆客车和卡车。从小张师傅对道路的熟悉情况,以及看门人的笑脸相迎等等,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

我跟小张住一间客房。丫丫小姐在楼上占了个单间儿,“先洗澡还是先搓一顿儿?”进屋时她笑着问。

“先洗先洗!脖子上的汗都粘啦。”

小张是司令官儿,他说住哪儿就住哪儿,他说先洗就先洗。客房是带卫生间的,虽无澡盆,却有淋浴莲蓬头,不传染皮肤病,洗得真痛快!

“啤酒这玩艺儿是谁发明的呀,啊?哼,只能当茶喝。你肚皮有多大就喝多少,敞开儿喝,反正喝不醉!晕得乎儿的,真他妈的好玩艺儿……说呀,这玩艺儿是他妈谁发明的?”

在招待所的小餐厅里,小张师傅要了一箱易拉罐的强力啤酒,不用杯,噗噗噗,一罐接着一罐,对嘴喝。丫丫小姐也不示弱,跟他比赛,作牛饮状。

“喝啤酒嘛,我有‘三不醉’!”小张师傅继续说道:“喏,高兴,出汗,撒尿。这三条里占一条就不醉;今儿个三条占全啦,所以要开怀畅饮!”

他把“开怀”理解为敞开怀,加之喝得燥了,便把衬衫扣子全解开,撩起衣襟儿当扇子又当擦汗的毛巾,还乜斜着色眯眯的眼睛瞟丫丫小姐,叫着“开怀畅饮”!丫丫自然不肯在这小餐厅里当众解衣扣儿喽,不过小张师傅那直勾勾的眼神儿似乎已经穿透了她单薄的小褂儿,将那美妙的玩艺儿看得一清二楚。

丫丫也仰脖儿灌啤酒,喝得咕咚咕咚的,显示女强人之海量。

“喝,你也不会醉,哈,不醉不开怀!”小张鼓动着,寄希望她醉了之后自动“开怀”。

我也陪着他俩一块儿高兴、出汗。小张和丫丫还轮班儿离席去撒尿,还说“啤酒最利尿”!将这“三不醉”的把戏表演得淋漓尽至。

没用半小时,一箱啤酒已灌溉过半,满桌面的菜肴也“搓”得零乱狼藉了。更好看的是丫丫小姐有如红布的脸蛋儿和水葡萄般的眼睛,滴溜溜的闪着光。

“她不会醉……压根儿就没醉过……这丫头是我的克星!”

小张师傅的舌头有点儿大了。他用这种大舌子语言告诉我,丫丫具有某种特异功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种天才本事——她的肠胃根本就不吸收酒精!所以,在家的时候,也就是不出车的情况下,他们一起喝白酒,每次小张都必然败在她的手下。“作家先生,您见多识广,您见过这路号的女没有?我……我有一条血的教训……就是别跟这路号的女人划拳。这种女人属于穿……穿,穿什么来着?您替我说说吧!穿……”

被逼不过,我只好说:“对,凡女人而豪饮者,你千万别去惹她,此所谓穿肠过者也!”

小张笑得前仰后合,拽住丫丫不放,拍着她的肚子叫:“穿肠过!穿肠过!”

晚上小张又洗了个澡。他本来就没醉,此时显得更精神了。

“您先喝着。我到院里去看看车。”

半夜,小张再次翻身起床,悄悄对我说:“您睡吧。我不放心,还得到院里去看看车。”

“你睡眠不足,明天开会出事故的!”

“知道……我现在到车上去睡,双保险。您放心睡吧,甭等我。”

鸡叫了,晨曦从窗帘儿的缝隙钻进客房,小张师傅还没回来。也许由于这车货物十分贵重,他睡在驾驶棚里亲自守夜;也许他以此为借口,悄悄溜进了楼上丫丫的单间客房,去作半夜丈夫。呔,何必多管闲事!不论小张去哪儿睡觉,与我何干?所以我又睡了个回笼觉儿。

早饭后,丫丫和小张都显得格外兴奋,神采奕奕,嘻嘻哈哈地上了车。

这件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如有必要,完全可以到法院出庭作证:上午10时刚过几分钟,我们的大解放正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小张师傅突然煞车,叫一声:“快跑!佐罗来啦!”

车前约40多米的弯道上当真横着一棵树,树后站起来几条汉子!这些“佐罗”手中是否拿着刀棒?急切中我没看准,就被小张和丫丫拽下了车。

“拿撬棍……蒙古刀!”我挣扎着要爬上车去抄家伙,他二人却拽着我不放。倒像我是个要玩命打架的,他俩是劝架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们人多!”

我被他俩架着胳臂,身不由己地从原路往山下逃跑。其实,我这个人并不傻,车上的货物再贵重也没我的份儿呀,你们俩都不心疼,我凭什么去耍蒙古刀打保卫战哩?对,撒鸭子跑丫头的!看谁颠得快……没用半点钟,一口气便逃到了山下的镇子里,仨人安全脱险一对儿半,并无伤亡,只有小姐的高跟儿塑料凉鞋跑丢了,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丫丫。

小张气急败坏地去给县公安局打电话报案。丫丫捧着光脚丫儿坐在门槛上吹气儿,又求我去给她买一双37码的塑料凉鞋,“要乳白色珠光带绊儿的,米黄色的也行,半高跟儿,可不要黑的灰的,色深了人都显得老气横秋……”

唉,女人就是女人!什么时候啦,还挑挑拣拣的呀?我没工夫跟她抬杠,幸亏兜里的钞票并没丢,只好走进百货店里去买鞋。

不久,县公安局的吉普车飞速驶来。座位有限,只让小张师傅上了车,就朝着“佐罗”截车的山道冲上去了。我和丫丫小姐坐到一家饮食店里,要了两碗酸辣凉粉,一根一根地慢慢往嘴里挑。

酸辣粉刚吃完,小张师傅就把大解放开回来接我们啦。车辆完好无损,并没变成一堆废铜烂铁,连我们为了跑长途而准备的干粮、饮料和汽油都没丢,还可以继续使用,只是整整的一车货物丢了个精光。

“不走运,全报销啦,只好回去交差啦。轻车熟路,您来开,我歇歇儿。”小张把我的手揿在了方向盘上。然后他和丫丫小姐依偎在一起,耷拉着脑袋就要打盹儿。

我开着车,许多疑问涌上心头,忽然又觉得好笑,差点儿笑出声来。

“小张,你回去怎么交差呢?”

“嗯……”小张连眼皮都没睁,漫不经心地说:“老板要是较真儿,就去抓佐罗好啦。反正我已经向公安局报了案……嘿,唬我这个司机顶个屁!”

丫丫也闭着眼敲鼓边儿:“反正是不义之财,老板才不是傻瓜蛋哩……”

我不再多问了。看得出,他俩昨夜晚都没睡好,想必是在县招待所的后院里搞过某种勾当;如果认为小张师傅是钻进丫丫的单间客房,去作桃花梦,那将是我这个文化人的迂腐和无知了!

如此想来,昨天在车上,小张解开女人的小褂儿,坦胸露乳,也是公然作戏呀!我感到一阵阵愤怒。

“你们叫我一块儿来,到底是为什么?”

“玩儿呗!开开眼,当个见证人——如果必要的话。当然喽,大概没这个必要。那您就可以写小说,真真假假,也比你们作家坐在家里闭门造车强一点儿吧!”

“您亲眼看见的呀!这永远是一个谜。来来,换换,您已经走神儿了,还是我来开车吧。您不妨开始构思您的小说……”

这次我们停了车,两人从两边跳下去,交换位置,而没有必要再从丫丫小姐身上爬。

小张师傅又来了精神,轻松愉快地开着车飞跑,80“迈”,笑着说:“我开我的车,您写您的小说,正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哈哈。”

丫丫小姐也跟着笑,咯咯咯,胸脯大起大落,真好看,也真好听,在公路上洒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1988.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