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由走后,方原又继续了他的神游,再次把他拉回现实的是一个名叫云燕的女同学。云燕也是方原同学三年的高中同学。她长得不很漂亮,但一样生得明眸皓齿皮肤白皙,一袭油滑的黑发顺溜的散在肩膀上,干净且安静。
学习上,她和方原同样患有一种叫做偏科的病。课闲的时候,她偶帮助方原补习英语,而她几次询问方原的理科题目,恰巧让方原给蒙对了。同学三年,他(她)们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扶,但绝没有相爱,相爱这种奢侈品,这两个成熟缓慢情窦未开的农村学生现阶段还不配拥有。
云燕给方原打来了一份饭,细声道:“吃饭吧,别想太多了,想多了心里更加难受。”说完赏给方原一个矜持的微笑。方原感激得以至于连感激的话都忘了说,只还了云燕一个呆板而略显尴尬的浅笑,生硬得咬都咬不动。方原并没有胃口,他机械地划拉着勺子,朝嘴里填了一口饭和着未曾流出来的泪水一并咽了下去……
方原生在一个极普通的农民家庭里。在广袤的国土之上,像这样的家庭随处可见,极乏新意与特色,或许这本就是特色。家庭成员整日兢兢业业在地里劳作,和他们的祖先一样,为了裹腹的食物而勤劳终生。他们生在这片土地上,长在这片土地上,劳作在这片土地上,最后又回归到这片曾用他们汗水浇灌过的土地里,无声无息,仿佛不曾来过。
方原自记事起,每逢下学或假期,就和父母一起,双腿灌在烂泥没膝的水田里,佝偻着背把太阳从东背到西,把日子从春背到秋。方原有个苛严至极的父亲,自小,父亲只用肢体语言跟他沟通,比如拳头和巴掌。方原全身的皮肤几乎全经历过父亲拳头巴掌的洗礼与摧残。
在方父眼里,孩子是自己的私有产品,想怎样便怎样,旁人无权干涉。好在方原生命力顽强,居然像小草般长大了,长得还算齐整,没有多长也没有落下什么器官,这大约也算得上是生物学上的小小奇迹。
方父一味的好酒,让人瞧不上的是,好酒而无酒量,每逢几杯酒下肚,便头昏嘴大手舞足蹈地吹起牛来:天下间,他最大,恒古至今,他排第一。自来,喝酒跟吹牛仿佛是一奶同胞的孪生兄弟,相辅相成白头偕老。吹牛能为喝酒助兴,而酒却能为那些大言不惭的吹牛人遮羞盖丑。
方父酒后,倘若吹牛时胜了口角也就罢了,若是受了屈,回来便找孩子撒气,他生平胆小,不敢随便向旁人下手,一来怕打不过,二来就算打得过也要负责任。独有揍自己的孩子,保管回回赢,还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在这方面,方父像足了无能的晚清政府,对外是软蛋,对内是混蛋。
方原的哥哥方程受不了这样的苛父,没上几年学就外出务工了。可怜这位叫方程的孩子还没学会怎样解析方程,就名不符实地辍学了。只有掉进书袋子里的方原才在父亲的拳头下苦苦煎熬,在眼界闭塞思维简单的他看来:农村的孩子,唯有多读书,否则,他不知道哪里还会有出路。
方原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在班里,他的成绩仿佛是定了域的函数,只在中等区间内波动,断无越域的可能。英语这门“老大难”老是大大的难住他,念得叫苦不迭却又无可奈何。对于高考必考英语这门功课,他是有意见的。然而他人微言轻,既无提意见的权力,又无修改意见的能力。况方父的肢体语言常告诉他,意见只有放在自己肚子里最安全,好比臭屁,自己私享也就罢了,断不能放出来供大家分享。
现在,方父像学习我佛如来一样要帮助方原解脱痛苦,他要求方原去当兵。虽说只是要求,但这个要求就好比封建天子的旨意一样,没有商量的余地。方父只需要说而不需要自己去执行,所以表现得相当的任性。世上很多事不关己的决策者全是这样的。
国庆这天,方父照例喝醉了酒,与几名醉汉摩拳擦掌摆开阵势就吹开了牛,醉汉甲率先开的腔:“瞅见没瞅见?隔壁村老张家的儿子国庆回来探亲了,一身的军装,哈呀!可威风了。”
“可不,我算是见着了,听说他儿子在部队上当了师长,回家带着警卫员不说,腰里还别着铁家伙哩!”醉汉乙搭上了腔,手掌模仿手枪状。
“师长是多大的官?”这才是方父的话。
“多大的官,嘿!大了去了——这么跟你说吧,他儿子回家一趟,********都要亲自接送,你说大是不大?”醉汉乙迷离着双眼,把醉话说得越来越详细。
“呀!”方父面露惊愕的表情。
“先前啊,老张家在村里是小门小户,没少受村里人欺负,农业社那会儿的事,是不是,这才过去多少年呀!如今呵!真是那什么翻身农奴把歌唱啰!不欺负旁人就算好的了,说话声音都像过了高音喇叭,高着哩!走路都是鼻子冲天,啊呀呀……”醉汉甲摇头晃脑不慌不忙地将醉话具体化了。
此刻的方父,嘴里正淌着涎水,漫脸羡慕地望着眼前的这两个酒门同道,自己却插不上话,干着了好一阵子急。其实老张家的儿子只是解放军某部的一个小小的上尉,但经过这几个醉汉的嘴皮子包装,居然莫名其妙的成了共和国的高级将领。世上那些无空穴也要来风的人全是这方面的天才,他们不去做编剧真是编剧的万幸而是观众的不幸。
“老方呀,光羡慕有什么用,你那小儿子不也到了征兵的年龄了吗?要不也去试试,说不定也能当个什么长呢?”醉汉甲这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嘴巴只是打趣一说。不想方父听见这话,身子好像触了电一般,猛然一震,脑袋居然清醒了一半,兴奋快活得犹如发现了新大陆。
“又是胡说,他那个儿子现在还在上学呢!当什么兵呀?”醉汉乙连忙纠正道。此时的方父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听醉汉乙如此说,反而觉得他是在有意阻挠自己儿子当兵,那可是阻碍他老方家发迹呀!不由得向醉汉乙瞪了一眼,大有谁敢阻挠我就跟谁急的气概。而醉汉乙被方父这么一瞪,早放弃了坚持,只是端起酒杯道:“来,再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