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道士命
我俩准备回所,摩托轧上柏油路面,和一辆黑色奥迪擦肩而过。我听见有人喊我,扭头看看,奥迪里面钻出一个衣服挺括,但脸皮极皱的老头,正冲我打招呼。
他给我俩掏烟,问我:“你不认得我了?”
“哪能不认得你?我在你家里吃过鸡。”跑不脱这个地方,我就认得村长一个老头。其实我不大确定,那年见到村长时,他穿着洗黄的解放鞋,随时圪蹴在地上抽自卷的大炮筒子。眼前这个老头一双尖头皮鞋,抽烟用上了牙白色的烟嘴,杜月笙常用那款。
“我可忘不了你,你和陈警察,都是好警察。……村里又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这个朋友租房子租到你们村里。”
“租谁的?”
符启明告诉他:“龚楚良租给我的。”
“哦,是不是臭水塘后面那幢平房?好久都没人住了,对不?”他指了一个方位,我俩都点点头。路拐了一下,看不见那院子,但方位指得准确。那一片也就那一个院子。
老村长面色变得沉重,告诉我们:“这个龚楚良,他是害人。知道吗,那是他哥哥嫂嫂的房子,不是他的。他哥哥嫂嫂全都死在里面了。都是暴死,犯什么病一直没查出来。”
“哦?人死了有多久?”符启明却不以为然。
“死得有……”老村长很认真,掐着手指说,“七八年了吧。”
符启明说:“七八年了,没事。我是个道士命,一点点凶煞还是镇得住。要不,我叫我爸来做一场。”
“哦,你爸是道士?功力怎么样?”
“怎么了?”
“要是功力了得,以后我们跑不脱的事情都可以放给他做。我们村的道士不行,给小孩祛惊都搞不好。这算得哪门子道士?”老村长脸上现出不满。
符启明说:“那你放心好了,祛惊我就搞得来。我父亲可是真道士,只是这里离得太远,我父亲过来做道场,挺麻烦的。”
老村长说:“我正愁这个事。你看,一个村子没一个像样的道士,算哪回事?只要你家老头做得好道场,路费和酬劳你不要担心。现在我们跑不脱日子好过了。我们这里有矿!”
老村长和符启明简直相见恨晚,他俩扯得热乎,把我扔在一边。看样子,就这一会儿工夫,符启明给他父亲拉得一单不小的生意。跑不脱有矿,我估计老村长的职权发挥了作用,他儿子肯定搞得好矿洞,他一家人锄头一扔,皮包一夹,农民就变成了老板。
次日,符启明要我帮他借辆车,到葫芦嘴镇拉他的行李。我去找伍能升帮忙,不但借车也借人。这一阵,我是对伍能升有点冷落,本以为他会借机给我脸色,没想他答应得相当爽快。伍能升开来一辆白色皮卡,送符启明回葫芦嘴镇取东西,我当然也奉陪。
他父亲在镇子上开店赚钱,兼着做道士,专职做道士糊不了嘴的。他一家人都很热情,据说这也是“道士命”的特征之一,必须与人自来熟。进到他家第一件事,我要看看他的书房。符启明的书倒真的摆满一间房,虽多,但残破的、受潮的、有霉斑的少说占去大半,数不清的报纸、杂志及纸片打着捆堆放。
原本打算取了行李和书就回来,但老符拉开留客的架势,八仙桌上摆满了菜,还有酒。一看就知道,当天走不了。老符当然也是能说会道,在他看来符启明确实捡了他的骨血,是条道士命。依老符说来,符启明也不是从小就不晓得攒劲,由着性子乱搞,好在脑子管用,成绩还不错。符启明读到初中毕业,想考中专,当时考中专不比考大学容易,进去了,两三年出来就有工作,乡下小孩都想早点工作。他考收分最高的中专,四川的一家航校,据说毕业出来可以当飞行员,有机会还能开航天飞机。他个头也就一米七左右,真去了航校,能赶上神五上天那一拨航天员选拔。如果这样,搞不好后来出名的就不是葫芦岛的杨利伟,而是葫芦嘴的符启明。那一年符启明没考上航校。本来也打算认命了,但听说市里有个领导家的小孩考上航校。符启明就不甘心,他认定那小衙内考分没自己高,便去市政府告状,要求有关部门追查此事。他往很多单位的报箱里投递了油印的请愿书,在上面赌咒发愿:要是那小孩比自己分高,他就认诽谤罪把牢底坐穿;要是分数高过那小孩,要求航校补录自己就读。每一份请愿书下面都有一枚血手印。
“油印有五六百份,全是用自己的血去摁指纹,肯定失血过多。用的是猪血,我到我舅家里舀了半碗。”老符说到这里,符启明就乐呵呵地补充。
当年,他使尽浑身解数想改变命运,但没人理他。十五岁的符启明,脖子上挂着几尺长的木牌,木牌上写满冤情,天天站在市政府前面影响市容。如能见到市长,他就拼命去扯他裤腿,一次一次被架开也毫不气馁,怕死不是共产党,气馁不当上访户。多有几次,市长见到符启明就像老鼠见到猫。他又不好当着路人的面,赐这小孩一顿饱揍。按谁的管片谁负责的原则,市政府通知葫芦嘴派出所来人将符启明弄回家。
其实市政府也是了解了情况,中专是外省的学校,招生已结束,再塞一个人进去不容易。鉴于符启明成绩很好,属可造之才,市一中,也就是我读过那学校同意符启明进去读高中。符启明不去,他觉得踏进一中,就是中了市政府的圈套。他在家里歇半年,像发了一场瘟。次年春节过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那时他舅舅在乡场上杀猪杀得热火,扩了摊位,人手不够。符启明就去学手艺,相对于读书,杀猪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什么畜牲都一样,养活了要天天管吃管喝,弄死了只消一刀。
符启明跟着舅舅杀猪后,忽然有了难以扼抑的阅读欲望。白天杀猪卖肉,晚上不知道干什么,往床上一躺,无尽空虚。他知道,过几年,自己娶个女人,生两三个孩子,这辈子也就报销了。于是他想读书,书不好找,就去三叔家里翻。三叔搞废收,三叔的家就是废收站。老符问他,学校都不去了,读这些书搞什么。他说读进去了就不想别的屁事。老符说,给你找个女人,也不会想别的屁事。符启明说,找个女人就是别的屁事。
那天在符启明家,我听到最多的就是“道士命”三个字。在广林,我也听到这种说法。那天我仔细琢磨其中的含义,道士是道士,道士命是道士命,不是一回事。据我揣测,“道士命”通常是指乡村里某些能人,他们的才能又没法用当官、经商、考学、泡妞之类的常见选项加以归类。他们都不安生当农民,“道士命”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不认命,和自己命运相抗争。他们通常都会离开家乡,凭着自身古怪的才能、百折不挠的韧性以及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到处折腾。有了这命,一辈子不甘平静,要么混成一号人物,要么落寞此生。
他父亲次日随我们一起去跑不脱,在那里做了一场法事。法事之前,符启明还买来雄黄和消毒水到处喷洒。他父亲上了道装,仪相端方,在符启明租来的院子里做法事,驱鬼镇煞,祛病祈福。符启明喷完药,站在一旁打铙钹。人手不够,他叫我和伍能升帮着耍响器。
“怎么弄?”我俩都不会。
他笑着说:“自由发挥!”
于是我俩套着符启明的节奏,一个打鼓一个敲梆子,村民也听不出板眼。
响器是招人围观的。这院落热闹起来,跑不脱村好多人跑来围观。一堂法事做下后,村里人不会错过机会,请老符给小孩祛惊。他烧一炷香就能起效。因法事做得好,本村人对这凶宅没了芥蒂,竟然打起主意要买走。这块地基前傍山后靠池,倒是村里所剩不多的好地方。这么一来,符启明不得不另找住处。这是他没料到的。当然,这是后话。
我帮符启明在那里面干了整天的活,杂草除尽,墙面用旧报纸裱糊一层。整理之后,院内环境大有改观,和我第一次来完全是两码事。当晚,我整理自己的日常用品,用两只大号收集箱装好,准备也搬到那里住。刚要去,他又打来电话。
“丁兄,你晚一点过来吧,今天有点不方便。”
“怎么了……是不是拉来个女人鬼混上了?”
“兄弟伙里的,不要乱猜嘛。”
“苏妹子吧?”
“你呀你呀,有时候,你他妈真是一针见血啊。”电话那头,他打起了哈哈。
我把收拾好的两箱东西摆回原位,暗骂自己又白痴了一回。他说租个清静地方只是为了看书,我怎么能信?他找到一个绝好的作案地点,却说不是为了女人,我怎么能信?他说希望我一块去住,我就真的去?异性相吸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放在一间凶宅当然也行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