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在眼前的事情,是帮符启明找一处新的住处。跑不脱那个院子,户主龚楚良打算将它卖掉。院子能卖出去,多亏符启明找他父亲过来做一场法事。这场法事在整个跑不脱可谓家喻户晓,村里人认定这凶宅以后不会犯凶。听说这常来的院子要退掉,小末和沈颂芬感到可惜,但转念一想,找一个新的租住房,也是充满诱惑力的。那房子不知道在哪,她们尽可以想象,新的环境何其美妙。
符启明借了伍能升的摩托,我借老彭的,他带小末我带沈颂芬,在城南一带游弋。城南的马路空空荡荡。到得开阔地带,路两旁难得有几幢建筑物,他便将车开至我并排,然后时疾时缓地搞几个回合。我知道,他是要和我赛车。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生性不与人争胜。何况,拿这两台血统杂糅的破车飙速度,真是煞风景的事,就好比两个太监闲来无事扒拉起裤头来,纵是所剩无几,也要一比长短。
符启明说:“以前在猴托,我们晚上出警,骑嘉陵揪住几个骑雅马哈赛车飙快的。其中的一辆,我的妈哎,装了八根排气管。我骑上去试了一试,稍微踩些油门,那车就一个劲往天上蹿。”他那么嚣张,我也只好比一比。我们也没戴护具,速度放到一百六七,眼睛基本上睁不开。本以为两个妹子会吃不消,没想到她们把头埋在我们背心后面,大呼小叫地说过瘾,吐出的每一声都被风瞬间撕碎。这些妹子,还催我们再快一点。城南很快被转了好多转,赛车也从来没个输赢。路边倒有不少出租房,她俩挑三拣四,没碰到一处看得上的。
那天,我俩飙了七八里路,将车停在一处坡脚。旁边一家地磅店,屋墙上刷着手到病除无效十倍退款的痔疮广告,再过去有一条水泥路弯来折去往坡上蔓延。顺着路往里看去几十米,立着一块路牌“暮山村”。我们几个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顺着路往山上看,山顶上有几幢房子,最高处照过来一道刺目的光,以致我们看不清那一幢楼的样子。
小末生出个主意,支使我俩说:“你们往山上开,找一找那里有没有房子出租。”
“小末,虽然我很爱你,但现在也忍不住批评你没有脑子。你不想想,只有人多的地方才会有出租房。那山顶上面怎么可能有出租房呢?租给坟里面爬出来的人?”
“你才是坟里爬出来的,想租房人家当然不租。但是事在人为,我俩去就说不定啦,看见两个美女老远跑来,人家说不定会白送一套房子给我们住。”
我不解地问:“租在山上面能有什么用呢?”
“看星星,越高的地方越好。”沈颂芬搞抢答。两个妹子心里是相通的,肯定都已想到了这一层意思。在跑不脱,她们就一直嫌地势低。
两辆摩托闷叫两声,往山上蹿去,虽然不是什么好货,爬这坡路倒不成问题。这座山的户主想得很周全,五六尺宽的山道中间是阶梯,两旁是光滑的斜面。山路盘旋,路两边的房子稀疏,小叶杨、野桑、夹竹桃高低错落。在这上山的路上,人的兴致一节一节拔高,想要看个究竟,最后现出的那幢房子会是什么模样。两个女人已经在小声感叹,非住在这座山上不可。已经无路可走,结果没有令我们失望。最后那幢院子关着铁栅门,目光漫过铁栅看进去,院坪少不了七八十平米,青石地砖,好几种颜色的矢车菊和大丽花开放着,有的硕大低垂,有的细碎飞舞。不见人,没有狗。门柱上找不见门铃,只有大丛大丛干枯的藤萝挂下来。门牌号是“暮山村121号”。
小末抓着栅栏冲里面喊了几声,有人吗,也没有回应。
“这里是不是住着诗人?隐居的那种?”沈颂芬的想象力发挥开了。
房子有些怪,墙体是火砖砌的,但中间那耸出来的部分整个被木板镶饰。整栋楼有几分藏式民居的味道,但两侧的堡家楼是本地特色,也经过一番精心改装。左侧堡家楼楼体有两层,上面又飞起来一层凉台。凉台装了全景玻璃,绿莹莹的。刚才我们在山下看到的光,大概从那里反射来的。
小末的目光铺到凉台之上,她跟沈颂芬说,那凉台,简直就像是为夜晚看星星而搞出来的。沈颂芬在小末的想象之上继续发挥:“搞不好里面就摆着一台射电望远镜哩!”
面对这幢房和这个院落,两个妹子脸上竟然都浮现出有如初坠情网时的迷乱神色。这神色,此前我从没有在沈颂芬的脸上捕捉到过。符启明说既然里面没人,走吧。这房子即使要租,我们也租不起。两个女的都不肯离开,说再等等,户主说不定哪时就回来了哩。
我们又等了一阵。符启明带着扑克,地面干净,我们席地而坐打了一通拖拉机,肚皮饿响了才下山。
那一阵一有空,我和符启明就骑着车接她俩,两个车四个人在城南一带来回转,专找山上的房子。在山上,大多数房子面目模糊,毫无个性,偶尔有看得过去的楼房和院落,小末和沈颂芬就上前去拍门摁铃,问户主有没有空闲的房间出租。户主总被搞得摸不着头脑,大概是第一次碰见找上门要租房的,一脸新奇,然后说没有。有些户主(大都是光棍模样)打开门,见两个看着顺眼的妹子笑颜盈面,表情就有些惊喜。听说想租房子,户主也不急于说不,一瞥后面还有两个男的,脸色登时变了,摇摇头说哪来的房子租?
沈颂芬坐我这辆摩托,一开始还是尽量后仰,尽量不跟我有身体接触。没几天工夫,她就晓得用力抱住我。特别是往山上去的时候,坡路一颠簸,她鬼喊鬼叫,两只手臂麻绳一样箍着我,有时我感到胸闷,叫她把手放下去点,绞我肚皮。饿了,往往找一家路边店,四个人挤一张桌随意吃些什么。挨到天黑,她俩也懒得自习,继续和我们待在一起,打桌球或是打牌。十点以后去“左道封闭”宵夜,然后把她俩送回住处。
两男两女,总归会分成两拨各自行动的。符启明心里有数,某天天快黑下来时,他将我拽到僻静处。他瞅了瞅那边,两个妹子在一个破店子买烧仙草。符启明跟我说:“等下,只要有机会,你就岔开路走,不要再跟着我——现在你翅膀已经硬了!”他说着话还在我肩头拍一掌。我点了点头。他却不放心,追着问,“分头行动以后,知道自己干什么吗?”
“我的天,我……”我想问他妹子能答应吗?
他会错了意,告诉我:“第一次,切记不要用套,知道不?不要担心,有事后药,你要相信科学,万无一失。沈颂芬也知道的,你提都不要提,自管放开手脚大胆去干。”
“沈颂芬以前没谈过男朋友。”
“你这猪!这和谈不谈过恋爱没关系。作为一个在校女大学生,这点防范措施都不会搞,出丑的是她。你以为佴城大学专招白痴?”
过一会儿,符启明说小末有点事先走,小末也是心领神会。走时她还冲我俩说“玩得开心一点啦”,还喂我一枚鼓励的眼神。我想,看来,这一夜免不了要发生些什么啦。
我载着沈颂芬,在街上茫然无措地转了好一阵。今天晚上仿佛万分美好,但美好尚未确定之前,简直就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把速度放得很快。她说有点冷。我放慢速度问她要不要回去,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好。于是,我在车上半扭着头,对着一侧的风说:“今晚不回去了,好吗?”她仿佛嗯了一声。我不能确定她是否答应,不知道是否再开一次口。但这事情,再开一次口,效果就不一样了,就像煮饭揭了几次锅盖,跑气,夹生……我正不知所措,这时沈颂芬突然用力地掐我腰。
“怎么了?”
她不回话,手指上更加用力。我明白了,脚底便转起筋来。城南已经有不少酒店和宾馆,丰俭由君,便宜的二三十块钱,最贵的据说是君悦达生……我一咬牙,把她载到君悦达生。我一个月收入大概只够在这里住两三个晚上,但我想这是我一生中极重要的一夜,钱掏少了糊弄自己。我问她这里行不?她脸往一边别着,不看我。
我往里走,她耷着脑在后面跟着。总台里两个制服妹子笑脸相迎,隔着老远冲我打招呼,问有什么事要给你办理?我说要个单间。“好的,您稍等!”制服妹子把身份证接了过去办手续,过一会儿,她会跟我说,“祝您在我们酒店过得愉快!”我此时就有点心旌荡漾,扭头看了看她,她离我有一丈多远,掐着手机玩赛车游戏。
恰在这时候……是啊,总他妈的要来一个转折,这时候楼梯传来嘈杂的声音,我扭头一看,是童副所和陈二,以及所里另两个辅警押着一对男女走出来。男的赤裸着上身,背上的刺画花纹是长城,长城上面冉冉升起“祖国万岁”四字;女的自己用衣服蒙着脑袋。
我想把脸别过去,但陈二已经看见我了,正冲我说:“丁一腾,怎么这时候才到?”
童副所提醒:“这次行动没有通知小丁。”
“那你来搞么子?开房?你小子钱多想扔啊?”
我还没吭声,童副所又瞥见了离我有丈把远的沈颂芬。他拍拍陈二,并跟我说:“女朋友蛮漂亮。斯斯文文的,大学生吧?”
所里的人就像退潮一样,眨眼间在马路上消失。沈颂芬这时却没了心情,冲我说不在这里住了,要回去。
“你搞什么飞机?我房都开好了。”我心里无尽遗憾。
她走过来冲制服妹子说:“我们不在这里住了,请撤销一下。”
我只得和她出了酒店的旋转门,跨上了摩托。正要发车,我见一个妹子这时候也从里面走出来,一身穿着一看就知道是在这酒店里卖肉的。妹子很有学生相,头发很飘逸。君悦达生房价卖得高,也跟里面蓄着不少漂亮妹子有关系。
“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啊?”沈颂芬明察秋毫。
“哪有,这个妹子要送外卖。要是以前撞到这机会,我和符启明顺藤摸瓜,又有的钱赚了……这就走。”我把摩托踩响了。
她又说:“走什么走?反正还早,跟过去看看。我知道,要你不跟,你不死心。”
“我没这么想。”
沈颂芬又在我腰上拧了一把,示意我按她说的去做。看得出来,好不容易酝酿的心情,转眼就泡水了,她也是有些沮丧。
那妹子已经上了一辆的士。沈颂芬再次拧我腰,要我跟上。她说她也想一探究竟,也要顺藤摸瓜,看看嫖客到底长什么样。她还不知道嫖客长什么样。我说也许像刘德华,也许像成奎安,长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她又问我嫖过没有,我发誓说没有,她就晦涩地笑。
我发动摩托加大油门,车子一蹿跑了七八丈远。她是第一次玩跟踪,觉得有趣,老提醒我慢点慢点。她以为凡有跟踪,那人家必然展开反跟踪。她兴致盎然,我却依然惋惜。头一次想和妹子开房,转眼却变成了跟踪抓嫖。这情况比瓜子里嗑出屎壳郎还糟糕十倍。
我就这么一直跟在的士后面,吃了不少尾气。那辆的士走了七八里地,在路边一处坡脚停下。那地方我们都熟悉,正是暮山村。在上山的路口,果然有个男人等待着,他帮那长发妹子付了车钱,然后很绅士地迎妹子下车。的士掉个头往回跑,那两人却站在山脚聊了起来,长发妹子几次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男人苦苦挽留。我猜测,长发妹子见要往山上去,心里就免不了发虚。但她没走,站在原地,大概要那男人加钱。稍事讨价还价,男人点了头。
男人骑着一辆野狼,要那长发妹子坐上去。车尾灯在黑暗中拉出不规则的线条,我俩在山脚稍微看了一会儿,就看这光的线条画到了山腰。
“看清嫖客长什么样了吗?”
“肯定是个男的。”
这地方也不算是黑灯瞎火,路灯是有的,帆船造型,但是被好事者打坏了一半以上,剩下的灯也不敢拼命发亮,怕成为下个目标。刚才那男人站在路边,当然是将自己藏在阴处了,大概看出来他个头蛮高大,算得年轻。另外,他的摩托很有型。我忽然问:“会不会是那个……”
“不会!”
摩托过了山腰,上面的树木繁茂,我们看不清那车在哪地方停下。
风有点冷,我问她回不回。她说回。又问:“回哪里?”
“学校!”
听见这个庄严的回答,我就知道,此时此刻,说不定她坚信每个男人都是嫖客。
5.小公鸡开叫
那天天擦黑,沈颂芬来到我宿舍,买来不少烤串和零嘴。吃起来后她跟我说:“……知道吗,今天下午,我和小末去了暮山村。”
“怪不得,小末看别的房子看不上,原来一直想着那个院子,对不?找着人了吗?”
“找着了……”
我抢着说:“那天晚上见着的那个?”
沈颂芬无奈地点点头说:“那天晚上没看清楚,但大体的轮廓我记着的。再说,那辆野狼摩托就放在院子里。”
“那男人干什么的?你们问清楚了吗?”
“男的很热情,把我俩带到屋子里弄茶,我都不敢喝,怕他在茶里下药,迷奸……”
“他敢!只要他不先奸后杀大卸八块,出了事你告诉我,我能放过他?”
“你看你看,一说这个就激动。是我想得多,人家没有在茶水里做手脚。小末就喝人家的茶,过了半小时不见她有什么反应。”
“在那里待那么久?”
“当然,他那里其实很好玩。他好像是在哪个单位上班,但一心搞音乐,班也不怎么上。他家有钱,人长得蛮帅,年纪三十多岁还不结婚。搞艺术的人好像都有通病,懒得结婚。”
“哪是懒得结婚?婚一结,有女人管着他,再找小姐不方便。他头发肯定留得老长吧?”
“嗯,很长。”
“头发留长,出门背上都背很大一个琴盒,就怕人家看不出来他是搞艺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