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坤回头,见是一个六、七十岁,身穿长裳手拿纸扇,胡须花白的人看着自己微笑。虽然是完全陌生的面孔,也赶紧躬身行礼说道:“晚辈正是周炳坤。恕晚辈眼拙没有认出先生。敢问先生从何处来,叫晚辈有什么事吗?”
那人呵呵一笑,将纸扇收拢,朝周炳坤抱拳说:“老夫和你没有见过面,哪能说什么‘眼拙’呢?说起来是老夫冒昧才对。”
周炳坤连忙一揖到地说:“不敢,先生这么说,晚辈真是惶恐。”
那老者面带微笑的问道:“客气了。实不相瞒,老夫与你虽然素未谋面,却也是久仰东乡周家是‘潭溪望族,地学名家’。老夫这会儿想到准提庵坐坐,不知先生可方便为老夫引路?”
周炳坤赶忙再拜:“先生移步,周家蓬荜生辉,晚辈自当为先生引路。先生请。”说着侧着身当先朝下山的路走去。
那老者迈步而行,抚须长笑自语道:“举措得当,知节识礼。植之果不欺我。”
周炳坤一听到这话,驻足道:“莫非是陈老先生?”
那老者笑道:“是啊,老夫是姓陈。”
周炳坤赶紧跪到在地说:“哎呀呀,想不到,真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文魁先生,晚辈幸何如之,东乡幸何如之!”
原来这位老者是当代文坛的领袖人物,方东树的同门师兄,内阁大学士陈用光。陈用光早年曾为江南学政,主持三省乡试,邀方东树应考。可是之前方东树屡试不第,这回虽然有心再考,可害怕即使中了,不免瓜田李下,让人说闲话。可又不能无故缺考,思前想后,公开表示今生不再应试,婉言拒绝了师兄的好意,却转而向其推荐周炳坤。陈用光虽知恩师姚鼐幼年曾在周氏学堂苦读,但周氏近三世已无人入仕,方东树虽然对周炳坤百般推崇,陈用光却并不以为然,加上周家四大爷也不支持周炳坤应试。所以这二人错过了师生的缘分。
前一日陈用光路经东乡,歇息在华严寺,晨起出门闲逛,忽见身前之人飘飘有文士之风。陈用光想,这山野之中若是文人墨客,必然要呼朋引友。像这样形只影单的,只能是当地之人。心念一动就开口相询,想不到居然是一猜即中。原本他并没有准备到周家私塾去,见周炳坤举措得当,这才想到恩师幼年读书的地方上一炷香。
周炳坤得知老者是陈用光,就料定前方必有车马随从侍候。于是他转而跟随在其后,亦步亦趋。到华严寺正门,果然有旌旗招展,侍卫林立。陈用光吩咐转道准提庵,护卫首领回禀说刚刚接到消息,安徽巡抚邓廷桢大人正在赶往华严寺的途中。陈用光呵呵一笑道:“派人传个消息过去,就说老夫在周家学堂恭候巡抚大人。”
护卫首领一边安排人去给邓廷桢传消息,一边安排顺轿,陈用光挽周炳坤同乘,周炳坤也不推辞,这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准提庵。却是巡抚大人和方东树先到,与周家四大爷,一众蒙童都在学堂前恭迎了。
一省巡抚原本与内阁学士是平级,只因这陈用光是道光皇帝极为看重的红人,邓廷桢也就自降身份,到这乡野之地来与他相见。文人相见自然多的是繁文缛节。这陈用光以内阁学士之尊,纡尊降贵来准提庵已是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和方东树一起,在周家私塾里上香。周炳坤还不觉得怎么样,他那四大爷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
陈用光和方东树师兄弟二人是多年未见,此次会面,自然是相谈甚欢。巡抚邓廷桢也是擅长诗词之人,加上一个周家四大爷,虽然没有出仕,却几乎能算是腐儒,这四人谈论起诸子百家,唐诗宋词,辞章精义来,周炳坤竟然插不上嘴。只是静静的在末座洗耳恭听,四十多岁的人,这一回只落得个兼职茶童的身份。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陈用光这次的安徽之行,竟然感染了风寒,加上年迈体衰,回京后道光皇帝虽然亲谕太医院为其治疗,终不见起色。翌年便病逝于家中。陈用光逝去后,家中竟然无殡葬之资。而他生前曾经为其师姚鼐购置祭田,其尊师之道,当为后人表率。陈用光西游之后,众多生前好友写文章为其歌功颂德,唯有林则徐撰一联,可概括其一生,联曰“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耕田读书”这是几句闲话。
却说周家私塾这一天早早就让蒙童散学回家,只留下这五个人在准提庵里引经据典,说文唱诗,一直谈到太阳西斜。周家自然备好了美酒佳肴,周家四大爷更欲留其小住,作秉烛之谈。陈用光言却说兴尽当去,饭也没吃就拱手启程。陈用光上轿先行,邓廷桢、方东树骑马后走。周家四大爷和周炳坤送至庵外停步,又注目相送。待人马都看不到的时候,才转头往庵里走。
却不想这时候又是一阵马蹄声,回头看时,却是巡抚邓廷桢大人悄悄折了回来。周炳坤赶忙迎上前去询问,巡抚大人笑着说:“方先生不舍得他的师兄,抛下本官,赶着又去送了一程。你看,本官这会儿单人独马,凄凉得很啊。转回来讨周先生一杯酒喝,不知道你肯不肯啊?”
周炳坤呵呵一笑,拱手道:“大人肯赏脸,那是周家的福气。”就算方东树去送陈用光了,难道巡抚大人那一帮护卫随从也跟着去送了吗?周炳坤才不信呢。邓廷桢独自回马,必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代。
果然,等周家四大爷回到屋里,邓廷桢对周炳坤说:“周炳坤,本官知道你们周家团要去九华山。不过你给本官记住了,其他人随便你们打杀,那贾和尚本官要活的。”
周炳坤不知道巡抚大人从何得知他们要去九华山的消息,心中不禁惊恐。好在邓廷桢接着说:“去之前,派个人跟本官说一声。另外此事不要告诉别人。你知我知就好。”
周炳坤沉吟半晌问道:“那我怎么让人给大人传话呢?”
邓廷桢说:“提前一天派人来说‘过江’两字即可。”
周炳坤只得唯唯诺诺的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