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少卿自离了七星山,一路上骑着马儿紧走慢走,在接近目的地时,为避免因打听而引起孙可望耳目的注意,他没有走黔境直趋安龙,而是一直走桂境,最后绕道云南,渡过南盘江而入,当他终于找到安龙府时,刚好是第十天。
少卿是在正午时分到达安龙府外城的,由于在最后两天所走的地方基本都是穷乡僻壤,最终则是穿过一带群山对峙的谷地而进入这里的,一时见到这样一番人来客往的所在,真有一种恍若隔世,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虽说仅仅是外城,街道分散杂乱而又高低不平,而且四面环山,然毕竟是沾了帝王气息,各条街上纵然说不上繁华,却也颇不冷清,不仅有各色铺面和客店,也不乏各种地摊野市,完全不似当初李定国叙述的和少卿自己想像的那般凄凉惨淡。而那被一带高大的城墙和龙井、桅峰两座天然屏障围起来的内城(皇城),加以城墙上四面巡走的兵丁,则也别具一种雄壮和威严气象。
由于少卿此行需要尽量避人耳目,所以并没有即时去闯内城,而是打算先找本地人打听一下内城情况和进城需要的注意事项,于是便决定先在外城找一家客店住下来,等把情况了解清楚再相机行事。
少卿来到一条稍微宽大的街道,寻到一家兼营住宿和吃饭的客店,刚在门口下马,便有伙计出门相迎,少卿让他先把马牵进去安顿了,然后自己走进去开了一间上房,跟伙计要来热水,独自洗漱了一番,方来到餐厅,拣一副座头,要了一壶老白干,一盘卤猪头,一碗红烧肥肠,再要要荤的便没有了,只得再炒了两个素菜,一碗菜汤,便自斟自饮起来。
少卿边吃边打量整个餐厅,一共也就十来副座头,见只有三四桌上有人吃东西,却没有喝酒的人,都是匆匆忙忙扒拉着一些面食或饭食。待到这些食客三下两下吃完走了,餐厅里一时清静下来,少卿便对伙计说道:“小二哥,且来同饮一杯如何?”那伙计连忙谢绝道:“多谢客官盛情,只是敝店规矩,堂倌一律不得陪饮,客官请慢用,有甚么需要尽管吩咐。”少卿见如此说,也不强邀,便说道:“既如此,在下想向老兄打听点事情,不知可愿相告?”伙计笑道:“客官尽管问吧,只要不是打听皇城的事,小可一定知无不言。”少卿道:“怎地皇城里的事便不能打听?”伙计道:“别说那里面的事小人也不大清楚,就算知道一些,小人也不敢乱说,要真是有关里面的事,客官还是别问了吧,小人还要留下这脖子上家伙吃饭呢!”边说边将脑袋“啪啪”地拍了两下。少卿见对方说得严重,便笑道:“好吧,在下就问一些与里面不相关的事如何?”伙计道:“客官但问无妨。”少卿想了想道:“你们这地方按理说也算偏僻的了,怎地这里却又有这么多街道,而且人也不算少,大约方圆百里也没有如此热闹的地方了?”伙计笑首:“客官算是问对了,原来这里也不过就是个边关千户所,所衙就在现在的皇城以内,周围也就百十户人家,所衙四面也不过是些残垣断壁,而且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外城,要说冷清,那还真是冷清,说是个不毛之地也不过分。”
“这么说,现在的城墙和这整个外城都是皇上迁来以后才修筑和兴建的么?”
“可不是么,毕竟是皇家气象,到底不同,皇上一来,各方军民人等也就来往频繁起来,人气自然而然的也就跟着上来了,我等周边小民百姓也就跟着沾了些光。”
“小哥来这里多久了?”
“也就几个月的事,我家老板原是安顺场的一个富户,听说皇驾移来了这里,官家又在周边搞开发,便带了些银两来这里看行情,得便时便开了这个客店,小的本是他的佃户,承蒙主人带携,也就跟着来跑跑堂,混一碗饭吃。”
“不知贵店生意如何?”
“要说好也谈不上,也还将就吧,不过小的倒是觉得比在家里种田强多了。”
“平常这里往来的都是些甚么人?”
“各色人等都有,不过大部分都跟那里面有关。”小二边说边往高坡处的皇城指了指。
少卿自顾寻思,如此问法终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关键,便又试探着问道:“在下也是有些要事要到那里面去,却是不得门径而入,不知老兄可否指点一二?”边说边掏出一块约二两重的小锞子放在桌子一角,一边以目向小二示意。
那伙计见了银子自然心动,却没有就取,而是也试探着问道:“不知客官干的何等营生,敢请也告知一二?”
少卿想了想道:“小弟就一普通读书人,自感学业有些成就,想到皇上身边谋一碗饭吃。”
那小二闻言笑道:“是了是了,所谓‘学成一身艺,售与帝王家’嘛,客官既如此自信,敢来这里讨生活,必是有些真才实学,小人倒是是失敬了。”言罢半真半假地笑着向少卿施了一礼。
少卿一笑置之,盯着小二道:“敢请老兄指教?”
那小二随即在少卿一侧坐下,正色道:“不瞒客官说,近段时间来,确有不少像兄台这般的读书人来这里寻门路求出生,只是那里面的山高水深,这些人却未必都摸得清楚,于是各人的境况和结局便大不相同,也有混得风生水起的,也有混得很惨甚至不得善终的。所以我劝兄台还是考虑清楚了,万一兄台不识机巧而又不肯屈就,岂不是高就不成,反误了终身?”
少卿见这小二行事老成,说话谨慎,话头也正待入港,便禁不住站起身来向对方施了一礼道:“老兄既有这番见识,倒是在下失敬了,在下初来乍到,哪里识得这许多机巧,还望老兄指条明路。”那伙计赶紧回礼道:“兄台过奖了,小人就一跑堂的小二,乡野鄙夫而已,哪里敢随便指点于人,还请坐下说话。”礼罢,二人复又坐下。
那店小二见少卿依然期待地望着他,又看了看桌上的银锞子,便将头靠近少卿,小声道:“你我二人既然相见一场,也算有缘,小人虽不敢给兄台指路,却可给兄台指个人,兄台可去求教于他,只要他肯见你,必会有所教你,当去则去,当留则留,决不至误了兄台,不过,他肯不肯与兄台相见,那就要看你们的缘分了。”少卿见说,认真问道:“不知老兄所言何人?”小二道:“此人乃一世外高人,通古博今,时人引为严子陵一类人物,却又和朝廷渊源极深,对当前朝廷局势也是了如指掌。”少卿闻言,越发来了精神:“不知此人是何方神圣,老兄可否说得再具体一点?”那店小二不觉又将声音放得更低道:“此人其实就是本地人,世居这安龙府,名叫赵昆元,现虽年趋八十,却依然头脑清晰,精神旺健。年轻时也曾游历过很多地方,回来后一直过着布衣疏食,耕读自娱的世外生活,后因乡人慕其人品学问,纷纷以子弟相托,请其教授,那赵先生也不推辞,便在本地开馆课徒,后年纪大了,方由其儿子接任。皇驾初来这里时,曾命朝臣访贤,后访得其大名,便多次派人上门相邀,为朝廷出力,却都被老先生婉言辞谢,后由礼部尚书邓士廉亲自出马,和其彻夜长谈,不禁为他的学问见识深深折服,便再次力邀,却依然为他所辞,不过却向皇上提了很多好建议,邓尚书只得回去回复皇上,皇上感其所言,便传旨颁给赵家一块‘德门耆硕’的大匾以示旌表,且不时将其召进皇宫讨教,尊为王师。老先生一家现就住在这外城西关上,大门上便悬挂着这块大匾,你到那里去一问便知。”小二说到这里,见少卿仍在专注地看着他,便又说道:“小人能告诉兄台的就只这么多了,至于对兄台有没有用,小人就不知道了。”少卿立即道:“有用有用,实在是太有用了,多谢老兄了。”边说边拿起那块锞子塞进小二手里接道:“承蒙老兄指教,区区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老兄不要嫌弃。”那小二假意逊让道:“这怎么好意思,小人并没有……”刚说到这里,又有人进来吃饭了,小二便袖了银子,对少卿道:“小人又得去应酬,就不奉陪了,客官请慢用。”少卿拱拱手道:“老兄请便。”小二自去应酬不题。
此刻少卿已对赵昆元其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隐隐有一种亲近之感,便下决心要去拜访此老,却又觉得此时刚吃了酒,带着酒气前去相见实在不敬,便决定晚饭后再去。
少卿酒饭罢,会钞出门,在外城各处逛了几圈,将赵昆元家访问得实了,便又回到客店,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不觉红日已经西沉,少卿来到餐厅,却没有要酒,随便叫了几样菜蔬,匆匆吃了两碗白饭,便对那店小二道:“在下要去访客了,今晚甚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也说不一定,我那马儿还望好生看顾,到时一发算钱还你。”小二道:“客官但请放心前去,一切小人自理会得。”少卿谢过,便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