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门前坐着两个镇安府的衙役,此刻正闲得发慌,远远看见府丞大人来了,赶紧陪着笑脸上来作揖。杨皓下马略一拱手,迈开步子走进庙里,两个衙役赶紧跟上;随行的几个带刀护卫留在门口催促车夫就地卸车。
大悲寺的前院静悄悄的。不远处的大雄宝殿里传来阵阵诵经声。
大悲寺的模样好像永远都不会变,杨皓想。
前院里夹道种着二十多棵古松。杨皓往前走了一段,在离大雄宝殿几丈远的地方停住了。
“和尚们还得念好些时候,要不咱们去把领头的和尚叫出来?”一个衙役在旁边低声道。
杨皓扭过头来瞧了他一眼;那个衙役看不出他眼色里到底是什么意思,自觉失言,就不说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日头渐高,太阳开始有些晒了。门口的车夫早就把货卸下来,门口整整齐齐地排着几摞箱子,装粮的袋子堆得小山一样。车夫和护卫都在门外站着,杨皓不下令,谁都不敢进庙门。
大悲寺的早课终于做完了。
法相领众僧出殿,众僧都合十行礼。杨皓也长揖还礼。
“施主今日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法相的眼睛在看脚下。
杨皓从袖中抽出一个折子,双手呈上:“十日之后就是中元,理当供奉佛宝。杨某奉镇安知府之命,前来供养各位高僧。此处有金百斤、银三百斤,还有锦缎一百丈、布匹三百丈、粮食五百石,请法相师傅过目。”
法相诵一声佛号,道:“镇安府有心施舍,也是一件功德;大悲寺将代镇安府施予众生,消解世间业障。法净,把香册收了吧。”
一个白面圆脸的和尚从旁边走上前来,合十躬身,双手接过香册,旋即退下。
杨皓虽说脸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也留心去看和尚们的脸色:法相声色淡然,自不必说;剩下的和尚,有的怒溢于表,有的喜形于色,也有几个如法相一般无动于衷的,杨皓一一都记在心里。
“知府大人近日得了一份佛门至宝,今日托杨某一并带来,还请法相师傅过目。”杨皓抬抬手,似笑非笑,庙门外一个车夫赶紧捡出一个木匣,双手捧着快步走上前来。只见这木匣有二尺见方,高五寸,黑底红花,六面各自漆着莲花纹饰,用色鲜丽异常、做工精妙非凡。杨皓亲自打开木匣,里面叠放着一件猩红的袈裟,看不出什么材质织成,轻柔无比、迎风变色;袈裟上密密地绣着金线,又缀满了玛瑙、珊瑚、琥珀一类,五光十色,满院生辉。
“知府大人有言在先,这一件七宝袈裟,正应当赠予得道的高僧;普天之下,除了法相师傅,再无第二个人选!”杨皓笑道。
法相漠然地看了一眼那件袈裟,即便几十年清贫如他,也能看出这袈裟是世间无二的奇珍。与这件袈裟一比,大悲寺群僧身上补丁缀补丁的破旧僧袍闲得愈发不堪。
“施主可知七宝袈裟有何妙处?”
“着此袈裟者,妖祟不能侵,可定心通慧,保人不坠轮回。”杨皓朗声道来,神色颇有几分得意。
法相终于抬起眼来看他。法相虽然确实是在看着他,一双眼睛又好像不是在看他,就如同透过杨皓的身躯看见了他的脊梁骨一般。
杨皓被他这么一瞥,心中也是一紧,而面上的神色却半分也没有变过。
“若如施主所言,贫僧真是世间无二的得道高僧,那贫僧要这袈裟又有何用?不如请施主带回,搭救邪魔缠身之人。”
杨皓正欲答话,忽然听见一阵锐利的尖笑从庙外传来。这回他脸上神色大变,平添了一分惊怖、二分惶恐,眼睛深处也多了一道杀意。
在他深深的袖子里,两臂上早已青筋暴起。
原来是方才路上遇到的那个老乞丐。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又不知到底是看谁;一面走,还一面咧嘴大笑,那尖锐的笑声就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再仔细看,原来此人右腿有些畸形,故而走路一瘸一拐,看着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他径直走到门前,一路走得并不快,然而竟没有人能说得出一句话。所有人都只是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走到门前;及至他走到门前,护卫们才想到要拔刀把他拦下。
“站住!哪里来的叫花子,敢来这里撒野?”
乞丐收回目光,略带惊诧地打量了一眼拦路的两个护卫,又咧开大嘴;他似乎是在笑,然而两个嘴角都向下咧着,所以看上去也与哭没什么分别。
“怎么?你们是来拜佛的,我也是来拜佛的。怎么你们就能进,我就不能进了?”
护卫只觉得此人身上有一股煞气冲天而起,虽然也没看出有什么厉害,就是叫人心中胆寒,于是都去看杨皓;杨皓站在那里,脸色铁青,但是不发一言。护卫咽了口口水,只得依旧拿刀架住。
“咦,原来大悲寺容得下天下,却容不下一个老叫花子?可叹,可叹。江河日下,江河日下啊!”乞丐口中说着,脚步却不停,不紧不慢地就要往庙门里走。
“站住!”一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眨眼的功夫,这柄刀又凌空飞起,斜插在门口的大树上;而刀的主人也被远远地扔到了粮堆上。
“大悲寺规矩甚多,一向不许人在他家地界上动粗;我虽然心中不屑,也不想坏了这里的规矩。你们要是真想比划两下,七月十五去三江集找我也不迟,老叫花子我向来不挑对手。”
那乞丐仍然往前走着;剩下一个拦道的护卫,腿止不住地哆嗦。乞丐轻轻地把他的刀拨到一旁,口中还低声念叨:“留神!收好!莫要伤着了。”
杨皓的脸就像一只烂掉的茄子。
“呦,这是哪位大人?呦,大人送了这么好的一件袈裟,哄得佛祖高兴,想必佛祖定会保佑大人升官发财,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乞丐一面说,一面朝杨皓行了个揖。
“哼!”
杨皓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在平时,早把这人踢翻在地。只是他大约猜到了这人的身份,故而不敢妄动。
“法相和尚!失敬,失敬。”乞丐又转过身,对着法相也是一揖。法相双手合十,躬身还礼。
“我听说你师父死了。我虽然不喜欢你师父的处事,可终究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只不知你们大悲寺的规矩,如今还在不在?”
“师傅虽已圆寂,大悲寺的徒子徒孙却都还在;纵然邪魔当道,终不能教他坏了佛祖金身法门。”
“说的好。”乞丐眯起了眼,“不知道做起来又如何。”
法相沉吟不答。
“七月十五该当供奉佛宝,我本来准备了些东西打算供佛,今日看见这位大人供奉的东西甚好,叫我不敢拿出来了。叫花子的东西一向上不得台面,恐怕佛祖见了也厌弃。”
“佛言诸法无我,众生同在六道之中,其质一也,何来高下贵贱之分?施主所言,迷思而已。”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一个其质一也。”乞丐笑道,“那就把东西送上来吧!”
只见一道黑影从西北而来,疾疾地掷向那乞丐,如光似电;乞丐伸出手来轻轻接住。众人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乞丐站在西北方向的庙墙上,蓬头垢面不见本貌,众人心中也是惊异,都不知他是何时上到那里。
乞丐接在手里的原来是个破麻袋,长不盈三丈,软塌塌的不知装着什么东西。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众僧纷纷退避两旁。等走到大雄宝殿的台阶前面,乞丐打开口袋,口中念道:
“佛祖在上,弟子罗寿少年为丐,穷厄一生、别无长物。中元将至,幸至大悲寺,特命帮中弟子觅得此物,敬献莲花宝座之前,聊表寸心。望佛祖保佑我西丐帮一脉繁荣昌盛,万世不绝!”
话音未落,他已将口袋里的东西倾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