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过早,这是王小明最喜欢的四个字,它往往意味着事情还有变化,还有机会去改变些什么。王小明很年轻,年轻人总是冲劲很足,却容易粗心大意,有时会犯些错、误些事情。这时若有人说“言之过早”,那就代表年轻人还有机会修正他的错误。
王小明很少犯错,至少在他进镖局的这些日子里,他从未缺过一天工,在面对劫镖的好汉时也没说错话。
作为一个趟子手,尽管他从未犯过错,可常威镖局的情况仍然在他每日“正确”的举止下,一天不如一天衰败下去。
风来镇的街上,山风扑面的感觉总能令行人放下交谈的欲望,转而安静地思索一些问题。王小明思索的就是:为什么常威镖局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就在刚才,他第一次犯错,作为一个趟子手,他在镖头聚集众人商议大事的时候,转身离开了镖局。这个错误并非他一时冲动,只是他思考出的结果。
一个挣扎在底层的小人物,再如何循规蹈矩,是不能拯救一群人的。
平凡的日子,也需要争取,这种争取,需要代价。
风来镇北,十里坡,破亭。
似乎每个城镇都会有个叫“十里坡”的地方,然而王小明脸上毫无平日里轻松的笑容,他知道眼前这个“十里坡”,有它特殊的意义。
亭子很破,瓦上沾着草泥、或者裂着口子,一片完好的都没有。柱子上的漆掉了七八分,露出霉坏的芯子。亭中大小两个石墩权作桌椅,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王小明扯了扯身上皮背心的带子,走进亭子坐在了石墩上。
“你还是来了。”
他一坐下,亭里便有了声音,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也辨不出男女老少,只是令人觉得很好听,就像是有个皇宫里最老练的宫女,将王小明当作王爷般服侍似得。
“不来不行啊。”王小明的左手摸了摸石桌,手指下意识敲打着桌面:“再不来,常威镖局就没咯。”
“那你想如何?”
“嗯……是个不错的问题……”
王小明收回左手,指甲掐了掐自己鼻尖,似乎已经有了答案。然而当他正要说些什么之前,大小两个石墩忽然发出石磨转动之声。
此时若有人从远处看来,就会发现王小明仿佛陷入沼泽般向下矮去。他就这样捏着鼻尖,随着石墩的旋转,身子自下而上缓缓消失,沉入这亭子的地下。
再走近看时,亭子依然很破,没有一片好瓦片,柱子又破又霉。亭子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只有一片落满枯叶茅草的地。
常威镖局的练武场里已燃起了火把,因为趟子手路头成实的一句“言之过早”,规矩森严的常威镖局第一次没有按时开饭,所有人都留在场中,听着即将从成实口中说出的变化。
成实讲话有一些慢,但他从不讲废话。他说有转机,便只说了两个字:“要镖”。
要镖,没什么深奥的意思,便如这两字的本意一般解释:将镖从劫镖者处要回来。镖要回来,再快马加鞭,赶在契约规定之日前送到地方,那常威镖局就算是办成了契约上的事儿,雨花庄郑家便动不得常威镖局。
事情若能产生这样的变化,自然是镖局上下都皆大欢喜。只是“变化”这种东西,似乎大多更收年青人的青睐,一些有了年岁的人,更喜欢“不要变”。所以当成实把话说完的时候,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的陆彰明,脸色便不太好看了:“成路头,我知你感激总镖头收留之情,对我常威镖局也是赤胆忠心,但是……年轻人讲话,还需有个分寸才好。”
秦鲁杰亦应和:“陆镖头说得没错,成路头,你这主意乃是火中取栗,不论让哪位镖头去做,都是九死一生之事。虽说我等不愿常威镖印落入郑家之手,但又怎忍心折了弟兄的性命?!”
下头已有一个年轻的镖师忍不住叫到:“为何不可?成路头此计可行!在下前往讨要雨花……”
他话音未落,已被一个上了年纪的镖师一肘打得失了声,只见那位老镖师向周围拱手到:“小儿无知,口出狂言。正如陆镖头所说,年轻人没个分寸,诸位就给我老季一个面子,权当作没听到罢。”
台下的年轻人看见季氏父子这一幕,有的摇头苦笑,有的回个礼、说几句场面话,便将这档子事揭过去。
小季镖师捂着脐下,疼得慢额是汗,看得出他向来怕父亲,即便被打得肋骨剧痛,还在全镖局面前丢人现眼,他仍然不敢造次,只是小声不服道:“爹!这雨花镖难道真成了死镖不成?”
老季表面向四周笑着,声音却从咽喉处发出,用得乃是高明的腹语术:“你懂个什么,你知道要镖的三个条件么?”
“知道啊!首要的不就是知道镖被谁劫了么?”
“既然知道,你还敢去要么?!”
“孩儿为何不敢?在这大山岭里,他女蝠寨算什么上台面的寨子?”
“哼!”老季脸上连假笑都笑不出了:“他不上台面?不上台面能从寒镖头与秦镖头手里得手么?!说话前要过脑子!”
“是啊……”小季一手捂住腰肋,一手抓了抓头:“这女蝠寨以往见了咱们镖旗,都是白旗放路的,这次怎么就动手了呢?爹,您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么……”
老季的双眉一拧,不禁长长一叹:“爹也不知道,爹只知道,只要咱们敢派人去讨要雨花镖,他们就敢翻脸,把派去的人留下……”
老季话音虽轻,台上的成实却似听见了一般,对众人拱手道:“此趟失镖,成某责无旁贷,自当亲往女蝠寨要镖。”
“胡闹!”台下隐约的叫好声中,秦鲁杰一拍腰间玉佩:“要镖三个条件中,第二个便是要镖之人需要千挑万选,大多为一局总镖头或是副总镖头,方有资格讨要镖物。”
“罢了!”已抽了半天旱烟的李镖头开口道:“小成也是为了镖局着想,我看为了留下咱们常威的镖印,便是冒险也得试上一试。我老头子活了这么久也够了,这要镖之事,就交予我吧。”
陆彰明立刻劝道:“李老镖头千万不可自险死地,您往年人称‘杀山李’,与大山岭诸多寨子都有血债,这几年贼寇势大,咱们连大队镖都不敢让您押,更何况是轻车简从去贼窝要镖?”
秦鲁杰道:“不错,李镖头,咱们留守镖局,还能留得青山在,你这一去,咱们常威镖局又会白白折损一位干将啊。”
年轻时易怒好杀者,就算到老了也很难改去本性,这边老李镖头道:“我也不去,你也不去,镖怎么要的回来?!难道就让咱们常威镖局数年打拼出来的底子,白白交给了外人!”
被李老镖头翻脸,秦鲁杰面上一时不好看,台下也噤了言语,整个练武场一时静了下来。
老镇的一座小镖局,虽然不可能有山中那样的回音,然而老镖师怒声,久久留在了众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