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镖虽然讲究人脉,但与人动手终究也是少不了的。一个镖局里有好的算账先生、有好的做饭老妈子、车匠马夫,也不如有一批好的武把式来的重要。
镖局里的武把式,就是镖师和趟子手。他们直接护的是镖,间接护的就是镖局的命脉。
走镖护镖讲究个气势,所以但凡是有旗号的镖局,给镖师和趟子手都配着一色的衣裳。这种衣裳用料和普通百姓穿得粗布绫罗不一样,料子也粗,都是暗色,更耐脏耐磨,有些财大气粗的镖局更是会用上硝皮,还能防箭防火。
常威镖局的护衣也是好看耐用,趟子手穿得是暗红色的麻布短褂,镖师是长褂。护衣的胸口、肩肘处皆有皮衬,左胸处有黄线刺绣的一个“威”字。这样一支队伍,若在他们运镖行路时远远看去,就是一片暗红海中,数个亮黄色“威”字显眼夺目,肯定是有几分威武之风的。
只是此刻在这自家镖局练武场中,这些人看来,与“威武”二字颇为疏远。
“啥?镖局要倒了?”
“这是咋回事?不是说运了雨花镖,就把地契还给咱们的吗?”
“你还不知道?秦镖头、寒镖头又遭截了,整个镖局都要赔给雨花庄的郑家!”
“怎会这样?有寒镖头在也失了镖了?”
“墙倒众人推啊,如今咱们常威……唉!寒镖头也镇不住山里那群人了。”
“听说寒镖头还受了伤,今儿还起不了身呢。”
“台上坐着的,不正是寒镖头么?脸色看着没什么大碍啊。”
“你来得晚,方才是王妈她们抬着寒镖头来的。咱们常威四大镖师,向来都是同站同坐的,你什么时候见过寒镖头坐着,其他几位爷站着的?”
“还真是……这次连寒镖头也……唉,这回,莫非真是咱们最后一趟镖了?”
成实与王小明此刻也换好了护衣,俩人便是在这片窃窃私语中,走进了院子右边儿的队列里。四周响起了零星的“成路头”招呼声,成实也只是微微点头,一双眼睛只盯着前头那个“算账先生”。
这片站的人都身着暗红短褂,算是成实的下属,他们也知道成实这人的脾气,有好心的过来低声提醒到:“成路头,你还不知道吧?你跟的这趟镖出了大事儿!总镖头在这趟镖里押上了地契,这次咱们常威……唉……”
成实依然只是点点头,一言不发,一张脸也不能说板着,只是看上去就像块石头。倒是王小明从后面插嘴问到:“老陈,那现在陆镖头召大家伙儿来是准备做什么?”
那个叫老陈的趟子手驼着背,开口说话时用手遮住嘴:“谁知道,咱镖局这次啊……唉,难逃大限咯。保不准啊,是要发遣散银子。”
老陈说的话,那真叫不好听,可是周围的趟子手们听见这丧气话,竟连一个怒目而视的都没有,顶多摇头作叹罢了。
王小明看了看成实那张石脸,知道他正听着,于是又问道:“那总镖头又怎么说?”
“总镖头?”老陈身后一个皮肤挺白的小伙儿这时候倒是“怒目”一瞪:“总镖头还能说什么?你没看这些年镖局的事情,都是陆镖头一肩承担……”
小陈那话还没说完,只见成实那张石脸转瞬便石破天惊起来,而改变他神情的,便是那两道如炬的目光。被成实两道目光一盯,小陈那后半句话像是被掐在了喉咙里,只发得出“咯咯咯”的声音。
成实只是看了小陈一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令周围趟子手、甚至练武场另一边的镖师们都看了过来。
如战阵般压人的目光虽然没盯着老陈,但边儿上的他竟也是动不了一根指头。半饷他才回身“啪”一巴掌打在小陈脸上,低声训斥道:“混账!总镖头也是你能说的?若不是现在不是时候,若不是你是我亲弟弟,我剪了你舌头!别碍眼,滚过去!”
老陈又转回来对成实赔笑道:“成路头,家里老幺,从小不懂事儿,这……”
成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与往常无二,他哑着嗓子,只说了一句话:“听陆镖头把话讲完吧。”
仿佛听到了成实这句低语,练武场高台之上,那“算账先生”打扮的人朗声道:“成路头回来了吗?来的正好。”
听到他叫出自己名字,成实徐徐呼出一口气,慢步向台边走去,他每走一步,前面的趟子手便两侧分开,从天上看下来,仿佛成实在血海中开出条路一般。成实步子不快,倒是没有人开口催他,只是等着他走到台下,拱手对那“算账先生”行礼到:“陆镖头,成实回来了。”
陆镖头大袖一展,做了个“请上台”的姿势:“常威镖局能在甸北扎根,成路头和趟子手众兄弟们也有不少苦劳。我知道成路头从不过问局中大小事务,但是这次失镖后果之重,成路头已经知道了吧?要不要我老陆再当着众兄弟,为你成路头一人重新讲一遍此间要害?”
成实的手并没有放下来:“不必。”
“好。”陆镖头点点头:“咱们镖局这次失了雨花镖,按约,十日之内,便要将地契、镖印赔给雨花庄郑家。我陆彰明在常威镖旗下打拼十一年,要说不甘心,除了总镖头、李老镖头之外,诸位都比不过我。然而不甘心又当如何?咱们走镖的,技不如人,失了镖就要赔!有金赔金,有地赔地,什么都没有,就要赔命!”
陆彰明虽然一身商贾打扮,然而偌大的练武场中回响的声音里,确确实实是江湖中人的气概。
“当然,希望诸位也莫要失了锐气,天塌下来,自有个高的去顶着。若无什么转换之机,常威镖局这块招牌就要改姓郑了,至于郑家还要不要这块招牌,还留不留常威两个字的镖印,总镖头与我陆某,还会对郑家动之以情,尽量给诸位兄弟都留一口饭吃。”
虽然之前心中都大致想到了镖局的下场,然而直到常威镖局四大镖头之一的陆彰明把这话说出口,在场的众人才真正意识到:常威镖局要完了,这杆在甸北打拼了几十年的大旗,要倒塌了。
很多头上有银丝的镖师与趟子手,眼中也隐隐看得见银光。
“此事怪我。”说话的是一个身着黑红二色丝袍,腰带上带着个“秦”字玉佩的中年人。他的位置就落在陆彰明身后一步,正是四大镖师之一的秦鲁杰:“我老秦失了这趟镖,是镖局上下的罪人,诸位,请受我一拜。”
秦鲁杰说着踏前一步,对着台下深深抱拳躬身,面色喟然。
陆彰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秦啊,事已至此……哎……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