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的动作依然不快，若是伊芙蓉睁着眼睛，便能看着他动步伸手，衣袍大袖卷在他那只手臂之上，仿佛一片葛色漩涡，往她鲸吞而来。
当龙三捂着肩膀赶来时，伊芙蓉的眼一直都没有睁开。
这位刚刚迎来人生中第一次顺利护镖的少女，倒在了回家的路上，倒在了她作为镖师、原先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的九龙教长老手中。
虚弱的双手，扶不起生死不知的伊芙蓉。老鱼头试了许多次，也没有能将伊芙蓉扶到他怀里，细密的汗珠从他蜡黄的额头上渗出，眼角亦有汗。
成实呢？
成实半跪在老鱼头身前，左右手各抓着一块石头。他身上的伤并非鲲鹏所致，是以虽然心肺有火燎的感觉，四肢却在伊芙蓉拎着他逃跑时，积蓄了足够的力气。
不，即便他的手脚没有力气，那一刻的成实也一定会反抗。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似乎不可战胜的人，身躯随着背后一声声“少镖头”的呼唤而越绷越紧。
“你有一双好眼睛。”鲲鹏双手互抚：“敢如此盯着本长老的人，不多啊。”
成实并没有回答，他耳中只有背后老鱼头强忍悲痛的哽咽，根本没听鲲鹏在说什么。
“自欺的愚人。”被无视的鲲鹏轻蔑笑着，又返过身对追来的龙三道：“三少爷，鲲鹏巧豪诀已蓄了一人之气。”
龙三也没有开口，他的目光越过鲲鹏和成实，同样落在紧闭双目的伊芙蓉和试图唤醒她的老鱼头身上。他带血的嘴角依然微微翘着，那个目空一切的笑容好像是被烙铁深印在脸上，十七年“龙三”的人生，不会允许他做出任何有损龙威的表情，他只能用握剑的右手来哭，微微颤抖的掌心中，逼出了原本属于双目的水珠。
“呵呵呵！鲲鹏……”龙三忽然笑出声，他的肩头笑得都抖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举着刺剑往鲲鹏走了过去。
共同生活过的人之间，总会比较熟悉对方的一些小动作，鲲鹏突然失笑：“三少爷动了杀气？可笑可笑，真龙当睥睨天下，几条贱命就让你如此失态，呵呵呵，鲲鹏当初追随二少爷，真是没有选错啊。”
龙三只是微微摇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倒是鲲鹏双袖一卷：“不屑与鲲鹏多言吗？三少爷这几年来，还是一样看不起鲲鹏啊。只是如今鲲鹏已有了巧豪诀在身，少爷你的龙魄朝不保夕，不知将你这颗头颅取下之后，你面上鄙夷之色可保存的下来吗？”
停在鲲鹏面前十步，龙三放松了右臂，轻轻举起刺剑，好像施舍般从嘴里扔出四个字：“你试试看。”
“那鲲鹏就……嗯？”
战场中，占尽优势一方为了慢慢享用胜果，话多一些不足为奇，鲲鹏同样也有这样一个通病。此时此刻，在场诸人都只剩下半条命，或许除了龙三之外，即使所有人都毫发无伤，鲲鹏依然可以笑谈风声。能够打断鲲鹏讲话的，要么是一个比他更狠的人，要么就是一件令他奇怪的事。
成实的武功如何，与夜行人相比，毫无还手之力；与龙三相比，天壤之别。他绝可能是一个比鲲鹏更狠的人。
然而鲲鹏还是因为成实而住了口。
半跪许久，成实似乎积累到了足够的力气，他站起身，握紧石块一步步向剑拔弩张的二人走了过来。
跌跌撞撞的步子，走向的是一条死路。不论鲲鹏亦或龙三，都是同样的结论。
“老成，不要拖我后腿。”龙三先开口道：“你若想帮伊姐姐报仇，待在一边。”
鲲鹏仿佛听到了笑话：“哦，三少爷此刻还觉得能杀鲲鹏？”
龙三用举剑示意，代替了回答。
鲲鹏冷笑道：“这把雪里尖，今日也就由我鲲鹏带回教中吧。此剑虽见血夺命，却只能夺一条，巧豪诀却是它的克星。”
龙三似乎依然不屑与他对答，反倒是另一侧的成实开了口：“伊镖头昏迷不醒，可还有救？”
鲲鹏一怔，没想到此刻对答的话题竟从自己身上移开。
而龙三却配合地回答：“无稽天书上的武功，每一种都只求杀人，难救。”
成实一指鲲鹏：“他呢？”
龙三摇摇头：“他也只懂杀人。”
言下之意便是，即便制住了鲲鹏，他也不能将伊芙蓉救醒。
似乎没有看见鲲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成实的声音依然不急不躁中正厚沉：“你杀不了他？”
“我只能杀他一次，要真正杀了他，得杀两次。你若再被他碰到，我就得杀三次。”
成实问一句，龙三答一句。答完这句话，龙三忽有灵念一闪，之前假扮趟子手的一段记忆，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
“乞儿兄弟，喊镖，需喊三停一，但走到洛河地界规矩不一样，是喊五停一。要带着气儿喊，记住了吗？”
“记住了，成路头。”
勉强压下脑海中的回忆，此刻的龙三不禁将鲲鹏忘了个干净，只是看着成实，参透着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我武功高出他这么多，却会不经意去听他的话……
鲲鹏被两人目光指来指去，只觉之前那中“尽在掌握”之悦荡然无存，唯余败兴之感。他忍不住对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好像有点胆量。”
仿佛听不出鲲鹏话中任何恶念，成实抬头直视道：“在下成实，常威镖局趟子手路头。”
龙三忍不住嘴角一翘，而鲲鹏则为之语塞。
而成实的话还没说完：“成某有的不是胆量，是道理。”
“道理？！什么道理？”
“镖在人在，护镖当尽力；劫镖为财，下手留三分。这就是道理。”
知道这回是遇上了不识时务的“酸儒”一类人物，鲲鹏着实恶心了一回，他扫兴挥手道：“罢了罢了，如此无趣之人，本长老也没有留你的兴致。”
鲲鹏脸上表情突然一变，冷笑到：“对了，答我问话，我此刻偏偏不讲道理，你又为之奈何？”
他话音刚落，人已不见。龙三的剑已刺到了他落脚之处，而他已到成实头顶。
“老成！莫被他手碰到！”龙三忍不住急喝一声，他深知巧豪诀之威，若说现下凭借雪里尖还能一拼的话，一旦放任鲲鹏将成实和老鱼头的魄夺去，那便真的大势已去了。
“……偏偏不讲道理，你又为之奈何？”被劲风模糊的后半句话，在成实头顶响起，葛袍衣袖包裹着鲲鹏的手，向成实天灵盖探去。他心中恼恨成实，此时乃是双手齐出。
触手坚硬？一探之间，鲲鹏已觉着不对，定睛一看，两手中竟然都抓着块石头！成实手中的石头。
“你若以武犯禁，是你的事。”成实的声音从地上传来：“成某以身殉道，是成某之责！”
那一夜五更，天色将明未明时，九龙教第十六代龙徒，教主第三子龙三，见到了他一生中第一幅令他动容之画。
画中两人性命相搏，葛袍强者凌空高击，直取对手天灵。布衣趟子手，矮身挥臂，将两块石块高抛而上，两块石子似有灵性，半空停滞在头颅一般高之处，被那高手双手抓入掌中。而仰面倒在地上的趟子手，一把拉开了衣襟，取出了一根火药。
药芯哔啵欢跳，乃是被两块石头抛出之前，那极快一击燃起的星星之火所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