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把剑指着咽喉，绝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如果此刻正身处荒郊野外；如果你本就已经受着不轻的伤；如果那把剑上还有如毒蛇蜈蚣般会蠕动之物，那这“不舒服”三个字，就不够用了。
成实那张发硬的脸，还看不出任何动摇与不适，反倒是借着月光看清那把怪剑的伊芙蓉，竟生出反胃之感来，她将兵器往沙地上狠狠一戳，方才勉强站直身子，只是将头转了过去，再也不敢看那小乞儿一眼。
老鱼头怎会不了解伊芙蓉此刻的胆寒之状，十几年的江湖历练中，他也经历过数次“生死一线”之险。
他早便看出那夜行人虽武功高强，两人若要悄悄退走却不难，甚至若有机会，还能出手助成实一臂之力。然而现下从棺木中站起的人，却另老鱼头自上到下只有一个念头“跑！不跑便是死。”
若不是对小乞儿深不见底的忌惮与成实的镇静感染，恐怕老鱼头此刻早就拉着伊芙蓉，奔向了他们的坐骑。
小乞儿的一侧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一个绝不算难看的笑容，朗声细语道：“后边的两位古道热肠的朋友，也不必急着走嘛……”
朗声、细语，这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却不知为何，在这个死而复生之人的喉头，就是可以发出这种既能传得很远、听着清清楚楚，却偏偏感觉语气轻柔的声音。
即便在闹市街巷、在政论纷纷的朝堂、在厮杀的战场，只要这种声音响起，只怕周边不论何人，只会闭口倾听，再难生出与其争言之心。
正如立于万物之上的龙，若有龙吟起，那些虎啸狮吼，狼吟犬吠之声怎敢与之争响？
老鱼头一句话也说不出，伊芙蓉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成实把小乞儿的话打断了！
“两位仗义援手，成某感激在心。”沙哑难听的嗓音，硬生生从旋律般的语句插进话来，却让伊芙蓉揪紧的心口一松：“改日成某必与常威众位镖头登门拜访，以谢贵局高义。”
成实似乎没有在意咽喉处的杀器，自顾自转过身来，任剑尖刮破喉结处的肌肤，留下一条横贯脖颈的浅伤，向远处两人抱拳道：“现下成某还有自家事不得不应付一下，便不打扰二位歇息。”
抱拳行礼，在江湖上是一种最常见的动作，有时候这个动作是平常礼节，有时候这个动作能救人的命。
成实正在试图救下两位乌麟镖头的命。虽然他为人古板，有时不懂变通，大多时间听不出他人言谈之中的弦外之音。
但他和老鱼头一样，都是经历过生死一线的人。当小乞儿死而复生之后，他的确有“喜悦”也有“疑惑”，但最强烈的感觉——与老鱼头一样——是“死兆”。
死亡的预感。
“两位，后会有期了。”说完最后一句话，成实缓缓放下双手，静静感觉着身后的气息。
自夜行人毙命之后，或者说自小乞儿“死而复生”以来，“兄弟尸身受辱”这一威胁不复存在。尽管现下疑云重重，自己也没能脱离危机，然而成实的呼吸却还是平复了下来。这种平静在旁人眼中或许显得无法理解，但成实自身已能安然处之。
自身的气平静了，便能更好地感受旁人的气。
五息过去了，被打断的小乞儿没有开口。他的气息也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徐徐而入，不见有急。这样的平静让成实逐生安心，也让伊芙蓉与老鱼头二人的恐惧感，渐渐被逃生的勇气所克服。
就当老鱼头一抓伊芙蓉肩头，准备返身之时，小乞儿的气变了，他开口：“我说过，不你们不要走的。你们，都听不懂我的话吗？”
伊芙蓉肩膀的剧烈颤抖通过手掌不断传来，但老鱼头知道自己的手一定也在抖。只要那个小乞丐开口，他们就会颤抖。
当一个人的武功到了一定的境界，他自然可以在一语、一眼之间，就让一个弱者丑态百出。老鱼头自问已是个老江湖了，伊芙蓉也可称得少年女豪杰，可显然在这个从棺木中走出的人面前，他们只配成为弱者。
“这才对。”小乞儿似乎又笑了：“一条龙想在海中休憩时，鱼就要钻到它的嘴里，当龙的茶点；它想到天上转一转，鸟就该飞进它口中，做它的宵夜。这才对。”
老鱼头没有回应，伊芙蓉也没有，他们并非听不懂这种拟人的侮辱，只是听懂了也不能如何。江湖上从不乏弱者，大多数吃这碗饭的人，在拔出剑耀武扬威之前，都先要学会如何收起剑顺从强者。这是一种江湖人的本能，人类的本能，甚至动物的本能。
而成实似乎就是没有这种本能。
“小乞儿，将剑收起来罢。”不管是面对海浪，还是面对一条龙，礁石似乎从来都是一个态度。
“你让我收剑？”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小乞儿忍不住问了一句：“成实，你这人……到底是够蠢呢？还是被吓疯了胡言乱语？”
这时，伊芙蓉小心地抬头偷望了一眼成实，若是她现在能说话，恐怕最想说的，也是同一句。她很欣赏螳臂当车的悲壮。不过有只螳螂大言不惭想叫停一辆疾奔中的车，似乎就只能用“愚蠢”来形容了。即便这辆车若真开过来，伊芙蓉自己也要被撞得粉身碎骨。
“成某只是下令而已。”转过身，成实依然用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面对着乞儿：“不管你假死也好、真死也好，你既还是我常威镖局的趟子手，便要听我这个路头的。”
“哈！”
仿佛听见了稚儿牙语一般，乞儿的两个嘴角同时翘了起来，一双本来如柳叶般的细目，此时看来却如两柄弯刀。
这一刻即便是为人古板成实，即便是身处十几步之外的伊芙蓉二人，也都能清晰地读出那双眼中的这个意思。
“或许，不用管那么多，先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趟子手再说吧？”
然而这股如疾行车轮般无法停止的杀意，在成实抬手的瞬间，有了一丝顿滞。
成实并没有出什么精妙的招式，他只是很随意地往小乞儿身上指了一指。
成实平日里与人交谈时，极少用手指指着他人，为此时，王小明还曾特别问过他。成实给出的答案有两点：
一是在外走镖，一个趟子手想要认出来的人，多半是抢匪的探头或者戏子。老练的趟子手，在认出探头或戏子之时，当不动声色。若是大咧咧用手一指，岂不是要打草惊蛇？
二是成实自小便有一个习惯，只可指物、指景、指牲畜。而不可用手指直指他人。
值此至险之时，成实依然没有指人，他指的只是一件衣服，他亲手为乞儿穿上的衣服：“莫忘了现在你身上，还穿着我常威镖局的护衣。身着护衣，便为常威所用，莫要忘了你当时答应过成某的事情。”
这口气，也不似以往这么认真，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凡不过的家常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