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云卿上前替展宏解开绳索,扶他站起,二人回到书房。廖云卿道:“大人也是读书人,可曾读过《楚庄王伐陈》的故事?”展宏道:“宏愿闻其详。”廖云卿道:“在《吕氏春秋》中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楚庄王想要去讨伐陈国,于是先派了个使者到陈国去侦察,使者回来之后说‘陈国不能讨伐。’楚庄王问其原因,使者说‘陈国城墙高大,护城河深邃,府库中的钱粮丰盈,所以要攻打它即便打下了,也必然会损失惨重,得不偿失。’但是庄王的一个谋臣宁国却认为这一仗可以打,庄王问其原因,宁国说‘陈国是一个小国,但钱粮积蓄却很多,这说明他们的赋敛一定很重,那么国中的百姓必然很怨恨当政者;城墙高大、护城河深邃,这说明他们的当政者过度地使用了民力,那么国中的百姓必然已经疲惫不堪,在此时出兵讨伐陈国,必然可以一鼓作气将其拿下。’庄王听从了宁国的建议,果然,陈国被楚军轻易的攻克了。”廖云卿略微顿了顿,接着道:“大人,你应该知道,开得太盛的花通常都会过早凋谢,下得太大的雨通常都难以持久,起步时跑得太快的马通常都不是千里马。任何事物,一旦它所表现出来的繁荣程度超过了它本身的承载能力,那么它离衰败就不远了,因为它还没来得及储备新的能量,它体内的能量就已经全部释放完了。任何事物的发展总有它的自然规律,须顺其自然、循序渐进方能成事。似大人这般急功近利,无异于揠苗助长,其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大人,您一片忧国之心,天日可鉴,两年来昼夜操劳,人神共知,可你这么操劳图的是什么呀,还不是图个百姓安居、苍生乐业,上不负朝廷重托,下不负黎民厚望。这平景县本是山僻小县,短短两年间,业绩居然超过了周边所有的县,那么县中的民生之艰就可想而知了。如果有朝一日酿成民变,朝廷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当然,这平景县天高皇帝远,你可以派人封锁消息,但你要知道,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封得住吗?你也可以杀人灭口,但天下悠悠之口,你杀得尽吗?你说平景百姓不识大体,难道要他们一个个都坐在家里等着饿死,才算得识大体吗?你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但巢中之卵若是尽碎,要这不覆之巢又还有何用?你说要杀一儆百,如果等到民不惧死之时,你再以死惧之,可就晚了。如今的平景县,可谓天怒人怨,这不与大人的初衷南辕北辙吗,就如同我刚才给你医驼背,人都被治死了,还要医好这驼背又有何用,这样本末倒置,于上对不起朝廷,于下对不起黎民百姓,于中也对不起大人你自己啊。望大人为国为民,也为自己日后的仕途,能够退让一步。”
展宏道:“先生真乃得道高士也!听先生一席话,宏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不过,在下还有一事不明,要向先生求教。”廖云卿笑道:“不敢,大人请讲。”展宏道:“平景县之所以穷,其根本原因在于它地处群山之中,当今天下各州最富者莫过于冀州,它冀州为什么富,还不就是因为它境内没有山吗,要使平景县也富起来,就应该先解决这个根本上的问题,所以我才要移平平景山,这难道也错了吗?”廖云卿淡淡一笑,道:“我反倒要先请教大人,大人认为天下最富丽、最豪华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展宏道:“当然是皇宫。”廖云卿道:“好,假设有朝一日,天下所有的土地都盖成了皇宫,天下所有的人都生活在皇宫里,那么是不是天下人当真就会过得富裕呢?”展宏道:“当然不是,天下的土地都盖成了皇宫,还拿什么土地来耕种呢,没有耕地大家吃什么呢,连吃都没有还谈什么富裕。”廖云卿道:“好,那我再问你,你说天下最尊贵的人是谁?”展宏道:“当然是天子,九五之尊,谁能比他更尊贵。”廖云卿道:“对,假设有朝一日,天下所有的人都当上了皇帝,是不是天下所有的人都变得尊贵了呢?”展宏道:“当然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当上了皇帝,那么谁去耕地?谁去织布?没有耕织,这些皇上吃什么,穿上么,连衣食都没有,又何来尊贵可言,”廖云卿道:“人间正因为有了士农工商,所以才能成为人间;天下正因为有了山原川泽,所以才能成为天下。庄子在《齐物论》中说,人有五脏六腑,功能作用各不相同,但你能说得清它们谁是上等、谁是下等吗?其实世间万物也是如此,本没有最好与最坏之分,只有唯一,任何一件东西都是唯一的,既然它存在,就有它存在的道理。故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天地眼里,万物都是平等的,无优劣之分;在圣人眼里,天下人都是平等的,无贵贱之分。那些俗人却人为的把世间的人和物都分为三六九等,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一件事啊,只可惜世人身在其中,不知其谬也。平景县群山环抱,交通闭塞,所以雁门关外的鲜卑铁骑数次南侵并州,战火都没有波及到这里。你羡慕别人富裕,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吗,在鲜卑铁骑南侵之时,别人也正在羡慕你呀。为什么《道德经》中会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归根结底无非是一句话——顺其自然尔。”
展宏道:“那先生也认为这山是不能移啰。”廖云卿道:“当然不能移。上违天意,下逆民心,有这两条,难道还不值得大人悬崖勒马吗?”展宏沉思片刻,道:“先生言之有理,就依先生之见吧,不过,宏还要再请教先生一事,究竟何为道?”廖云卿笑道:“岂不闻道可道,非常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展宏一脸茫然。廖云卿见此情形,只得接着向他解释:“其实说得通俗一点,无非就是自然法则,往大处说,一日之中昼夜更替,一年之中寒暑更替,这就是道;往小处说,你手里拿着一块石头,把手松开,石头会怎么样?”展宏道:“当然是往下落。”廖云卿道:“这就是道,看似高深,其实无处不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只有自然规律才是至高无上的法则。古往今来,求道之人多,修道之人少,得道之人就更少了,究其原因,不是他们资质不够聪慧,而是他们求道的动机不纯,修道本是帮助人与万物相沟通、相交融的桥梁,而绝非人主宰万物、支配万物、改造万物的工具,可惜当今天下有太多的人误以为只要掌握了这种规律就可以凌驾于自然法则之上,看到有什么不顺眼的事物就可以加以改造,可以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万物,按照自己的思维重新设定世界,他们不知道这是在玩火,也许他们的愿望是好的,但世界未必就真的会向好的一方面发展,纵然表面上是在向他们规划的方向发展,但有朝一日的反扑之力将成为一场灾难。生长万物而不加以主宰,养育万物而不加以支配,方为大道也。”
展宏道:“今日有幸与先生共语,宏受益匪浅,可否请先生在寒舍小住几日,宏也好早晚讨教。”廖云卿道:“实不相瞒,云卿此番是为赴友人之约路过平景,实在不能在这里逗留,不过话又说回来,修道讲究的还是一个‘悟’字,旁人永远只能起到引导的作用,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大人日后能达到哪一层境界,全看大人自己的悟性,我再留在这里也帮不了大人什么忙,只求大人日后施政不要太过急功近利。”展宏听他如此说,也不便再强留了,道:“先生教诲,宏定然谨记。”廖云卿站起身来,道:“时间不早了,咱们瞎掰了这大半天,大人也该休息了,云卿就此告辞。”展宏起身相送,二人来至院中。展宏道:“我送先生出门。”廖云卿道:“不用了,我翻墙出去就可以了。”展宏道:“干么放着正门不走,非要翻墙出去啊。”廖云卿笑道:“个人习惯而已。”说完将身一纵,飘了出去,他不是跳出去的,而是如一朵白云般轻悠悠地飘出去的,落地时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