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将至,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寥廓的苍穹上稀稀朗朗地镶嵌着几点星光,远处的山岗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雀的欢噪,各式各样的甲虫在草丛中自由自在地嬉游,晶莹的露珠拽着野草轻轻摇晃,久久不肯滴落——又是一个宁静祥和的清晨。
薄雾笼罩着整个大地,使连绵的远峦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这一切就如同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湿润的泥土气息夹杂着血腥味、焦糊味扑向每一个人的脸上。放眼望去,满目疮痍:断肢碎体、败戟残戈以及被鲜血染得殷红的黄土无处不在。
辜仁恪立马于一个小土丘之上,以两道凌厉冷峻的目光俯视着这片刚刚经历过激烈鏖兵的土地,棕黄色的布袍和丝丝长发在柔和的晨风中轻轻颤抖,那张俊美清秀的面孔依旧静若止水,微微向上翘起的下巴透露出一股倔强刚毅的英气。
杨韵馨在远处,见辜仁恪英姿飒爽地挺立于晨风之中,心中不由得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杨韵馨心道:“都说北人彪悍、南人懦弱,依今所见,事实并非如此。比如这辜慎达,他表面上一身书生气,其实是外柔内刚啊!唉,如果他也像别的青年男子那样对我百依百顺就好了,可惜他偏偏像一朵圣洁的莲花,永远只能站在远处静静地观赏,却不能拿在手中把玩……”她打马来到那个小土丘之上,以鞭梢指着眼前这片土地,笑道:“慎达,此情此景难道不能引发你的诗性吗?”辜仁恪心中万丈豪情油然而生,乃口占一诗,其诗曰:
狼烟起北地,烽火照边城。
父老他乡去,征夫塞上行。
男儿天下重,扬鞭赴戎旌。
日落云为帐,寒光作短檠。
愿效冠军志,天河控长鲸。
吴钩陈玉宇,一扫胡尘清。
杨韵馨嫣然一笑,亦口占一诗,其诗曰:
幽幽塞上草,茫茫复菁菁。
朔风自北来,天低雨倒倾。
劲松三丈六,护此五寸茎。
草木两般躯,相关一样情。
风雨自古有,佳木可长青?
至今思李牧,何日再戎兵。
待众人将战场打扫完毕之后,杨韵馨收拾军马,依旧回到系舟山大寨:此次与鲜卑军交战,八战八捷,歼敌七万四千余人,救回被鲜卑军掳去的百姓五千余人,缴获战马三万六千余匹,其余军械旗帜、金帛粮草不计其数。
是夜,杨韵馨在系舟山营中大摆庆功宴席,肖文辉、夏维波两位副阁主,马清、曹开、单彬、段冲、翟平、卞子明六位堂主及正源帮李文肃、东灵派王皠、射日堂庞信、千锋寨司徒盛、云鹏世家乐昭、摘星楼卓锟等一众英雄好汉尽皆应邀而至,杨韵馨唯独没有请辜仁恪来赴宴。席间觥筹交错,酒香四溢,群雄谈论连日来的战事,无不拍手称快。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杨韵馨又将所获战利品分赏众人,宝月阁众堂主及幽并各帮派的帮主、掌门论功受赏,多少不等,欢声笑语充盈全寨,群雄喝得兴起,又在帐中划拳行令,一直闹腾到深夜方才散去。
杨韵馨转身回到自己的寝帐,蒋晓菲道:“小姐,此番大破鲜卑军,辜公子运筹帷幄,其功远在诸人之上,如今设庆功宴席没有他的份,论功行赏,他又未得尺寸之利,这对他未免太不公平了吧。”杨韵馨笑道:“你不了解他,他是何等清高的一个人呐,似他这种人是不求名、不求利的,只求自己的才华得以施展,我若对他也论功行赏,那反而是把他看轻了。”蒋晓菲懵然不懂。
次日黄昏,杨韵馨亲自下厨,炒了六色精致小菜,在自己帐中备下一桌酒席,又沏了一壶上等香茗,待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她对蒋晓菲道:“菲儿,去请慎达过来赴宴。”少时,辜仁恪欣然而至。杨韵馨笑道:“慎达,尝尝我的厨艺怎么样。”杨韵馨的厨艺在河北堪称一绝,只不过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极少亲自动手,今日一显身手,自然不同凡响,但她以一方霸主的身份下厨,按理说辜仁恪应该先谦逊推辞一番,然后才能动筷子,这是礼数。不想辜仁恪却没有一句客套话,一面大嚼大咽,一面称赞杨韵馨的厨艺高明,这与平时那个沉稳厚重、喜怒不形于色的辜仁恪完全判若两人,坐在一旁的蒋晓菲不得不对杨韵馨由衷地佩服。
杨韵馨道:“慎达,宝月阁此次大破鲜卑,全仗你出谋划策,我知你不愿饮酒,所以今晚只备了些茶水,咱们以茶代酒,我敬你几杯,聊表谢意。”辜杨二人对饮了数杯,杨韵馨道:“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辜仁恪道:“你打算怎么办?”杨韵馨道:“此番与鲜卑交战,连战连捷,歼敌数万,又救回了五千被掳去的百姓,可谓是大获全胜,但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没有捉住或是击毙一个头领,这未免有些美中不足,所以我想挥师北出雁门关,争取生擒或是击毙一两个拓跋氏头领,令拓跋氏不敢再正视中原,慎达,你意下如何?”辜仁恪沉吟不语,良久,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道:“杨姑娘,凡事都要适可而止,不要去追求完美,追求完美得到的只会是更大的缺失,这就是中庸之道,你以一万五千乌合之众对阵鲜卑八万精锐之师,八战八捷,歼敌七万四千余人,也该知足了。拓跋氏受此大挫,至少在近十年之内不敢再南犯中原,你又何苦画蛇添足呢。再者,拓跋氏在关外有控弦之士十余万,虽说这次在并州他们折损了数万骑兵,但只要出了雁门关,他们仍然能在短期内组织起两三万人的大军,而我们这次之所以能屡战屡胜,所倚仗的不过是并州复杂多变的地形,一旦出了关,失去了地利优势,你觉得你自己还能有几成胜算?”杨韵馨点了点头道:“有道理,那我们就此罢兵,回宝月阁去,其它的各帮派也叫他们各回各家。”辜仁恪道:“对。”杨韵馨道:“我明日一早就传令班师。”
辜杨二人一边吃,一边聊些闲话,谈笑风生,杨韵馨忽道:“慎达,曾经有个很古怪的人对我说过一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说‘有本事的人未必都有名,有名的人也未必都有本事’,认识你之后,我才知道此言不虚。”辜仁恪笑道:“说这句话的人是不是一个身着白衣、面容清癯的青年男子?”杨韵馨惊道:“你认识他?”辜仁恪道:“不仅认识,而且我和他还颇有些交情。”杨韵馨道:“他是什么人?”辜仁恪道:“此人姓廖名云卿,字翼之,号随云居士,他本是蜀汉旧臣之后,幼年丧父,家境贫寒,其人素性放达,好老庄之学,并从《老子》、《庄子》中悟出了一套轻功身法,唤作‘天行健’。”杨韵馨惊道:“他的那套轻功是自己悟出来的?”辜仁恪道:“不错。”杨韵馨叹道:“此人悟性之高,实在令人叹服。”
杨韵馨话锋一转,正色道:“慎达,我真心希望你能留在宝月阁,韵馨愿以师生之礼相待,还望你莫嫌我资质愚钝,早晚屈身赐教。”辜仁恪听她出语真挚、言辞恳切,不禁心头一热,他沉疑片刻,柔声道:“杨姑娘,仁恪走南闯北十余载,几乎从未有人拿正眼看过我一眼,更没有一个女人像你这样对我好过。”杨韵馨心里咯噔一下:“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分明是辜仁恪在投石问路,希望和她结成眷属,试探一下她的态度,辜、杨二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根本无需说得太明白,而且说得太明白了反而不好。关于这件事,杨韵馨当然也考虑过,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对辜仁恪的好感也逐步加深,但她是个理智的女子,不至于太过感情用事,辜仁恪固然才貌出众,但他既无响亮的名声,又无显赫的家世,要她堂堂易水仙妃屈身下嫁给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岂非天大的笑话。
杨韵馨看了辜仁恪一眼,见辜仁恪也正在看着她,目光比以往柔和了许多,杨韵馨道:“我在河北认识许多品貌双全的姑娘,只要你肯留下来,我可以为你物色一个称心的女子,给你保媒说亲,成就你美满姻缘。”她觉得自己的这番话说得很高明,但辜仁恪的脸上却掠过了一丝失望的神情,而后,他的脸色又立即恢复了平静,他苦笑道:“杨姑娘,非是仁恪不识抬举,实在是我有俗务缠身,不能长期留在宝月阁,其实我今天来是来向你辞行的,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明日一早就启程。”杨韵馨道:“什么?走得这么急?”辜仁恪道:“已经耽搁几个月了,我不想再耽搁了。”杨韵馨知他此番去意已定,再怎么留也是枉然,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慎达,将来如果有一天,你忙完了自己的事情,愿意到宝月阁来,宝月阁随时欢迎你。”辜仁恪心头又是一热,鼻子感觉有一股酸冲了上来,他凄然道:“我虽不能长期留在宝月阁,但今后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我一定竭尽全力,以报姑娘今日知遇之恩。”杨韵馨听闻此言,颇感欣慰,心道:“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虽然没能留住他,但至少交到了他这个朋友。”
辜仁恪道:“杨姑娘,我走之后,你千万要多加小心,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呐。”杨韵馨道:“慎达,你这话似乎有弦外之音。”辜仁恪压低声音道:“宝月阁中有人想要你的命!”杨韵馨惊道:“何出此言?”辜仁恪道:“上次咱们到易水之畔去游玩,正好撞上你的五个仇家,那五个人本非一路,怎么就赶得那么巧呢?肯定是宝月阁中有人故意向他们透露你的行踪。再者,以他们五个人的武功和你交手,恐怕过不了一百招吧,他们怎么敢来找你的麻烦,这说明他们知道你内伤未愈,而这一点外人怎么会知道呢?第三,他们凭什么敢在宝月阁的地盘上对你下手,一定是宝月阁内部有他们的人,所以才有恃无恐。”杨韵馨听闻此言,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自言自语道:“这个人会是谁呢?我回到宝月阁之后,一定要严查此事。”辜仁恪道:“杨姑娘,请恕我问句不该问的话,如果你查出来这个人是你的亲信或者是为宝月阁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那你会怎么处置他呢?”这一层,杨韵馨还真没有想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辜仁恪道:“杨姑娘,你心地仁善,这当然是好事,但是你要记住,凡事都需有度,这个‘度’字才是世间最大的智慧,正所谓‘过犹不及’,行善亦是如此,行善过度犹如作恶,这也是中庸之道。故圣人有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杨韵馨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嗯,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