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个寒冷的冬夜,多伦路上的白微小姐去世了,享年八十岁。对于这位居住在此地多年,终身未嫁的老小姐,邻居们都不太清楚,只知道她并无后人。在她身后事的处理上只有一位来自广州的远房亲戚给她送葬。当然,也顺带继承她的那套老洋房。
白微小姐的房子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生人进去过了,她屋子的内部也同她的全名一样无人知晓,白微的全名叫白微?珞龄,正白旗满族人。
人们大多出于好奇心,围绕在老洋房的周围,想一窥究竟。那是一幢过去漆成白色的砖木结构的三层楼,刻意装点着中式风格的屋顶以及雕镂的沉重的木门,整幢小楼带有复古的气息。现在这幢小楼已经渐渐腐朽,如同它内部生锈的黄铜水笼头,一拧着就会吱呀乱响。
房子虽已经破败,却还是一如当初那般的顽固,装模作样。尽管马路外面的世界已经被汽车、短裙以及其他新思潮所替代,但这所房子依然伫立在多伦路保持着它的传统。
自打白微小姐和她的父亲被迫于辛亥革命后搬进这条马路,就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作为一个老派人物,白微小姐的父亲还恪守一项原则,那就是八旗子弟不用缴税。自清朝太祖入关以来,满人就不必负担赋税,因为要入军营服役,即便是在旗人早就没有战斗力的时候,这项规定仍是存在的。
但是到了1912年元旦,一切都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政府部门的人员给白微小姐的父亲寄去了一张缴纳税项的通知单,虽然民国刚刚成立没有多少日子,但应纳税额已经准备收到后年了。两个月后,这份税还是没有收上来,所以不得不又发了一张通知单。而税务部门所得的只是一张纸条,不是用钢笔写在卡纸上的,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书法流利,小楷工整。
信的大体上说,先祖三百多年来的历史,和白微家曾经卓越的战功,却丝毫没有提到应纳税项,并且将通知单附还。
新政府的税收部门派了一个税务专员去白微家中收税,他只好去白微家敲门。
门打开了,一个极高极瘦的男人站在门口,严厉地盯着那税务专员,那是白微小姐的父亲,他都没有请专员进屋里坐,只是站在门口默默地听他说。
多伦路的老邻居们头一回看见年轻的白微小姐,她站在她父亲身后三步开外的地方,比起她高大的父亲,她显得有些小模小样,走过来的样子像是蹭着过来。在满大街都穿洋布的时候,她还穿着古法纺织的布匹,衣服上有不少刺绣。衣裳过分肥大,显得衣袖下的手小而伶仃。因为长年不见阳光,她白的有些渗人,头发却乌黑,别致的用发簪盘在头上。她脸型小巧神情却很呆滞,只有当一双大眼睛不住移动着打量那位税务专员,才有一些生人气息。
她的父亲一直用高傲的神情听年轻的税务专员结结巴巴的说完,继而他冷酷无情的说:“我在这里无税可缴,或许你应该知道,八旗的子弟不用缴纳。”
税务专员扫了一眼他身后精致的蔷薇花架,这是那个院里唯一有生气且不让他紧张的东西。他抹了抹额头的汗珠说:“现在已经是民国了,早就成立了新政府了。”
白微的父亲说道:“我不管你们这些自封的长官。八旗的子弟不需要缴税。”
“可是纳税册上并没有这么说,你们应该根据新政府的法度..”
“八旗子弟无税可交。”他当着专员的面重重的关上门。
税务专员只能灰溜溜的离开,回去报告给了他的长官。正当多伦路上的居民们等着看白微一家因为触犯新政府法规而受惩罚时,此事却像旗人不愿剪去辫子一样不了了之。民国初年,社会动荡,为了维持稳定,也因为人手不足,地方小官吏大都沿用前清的人员,换汤不换药而已。碰巧,白微这个种姓的人和税务方面的长官还算是有点交情的。
虽然从根本上来说,只是将原来有皇上变成现在没有皇上了,但新风气还是渗透进来,白微小姐脱下了大襟滚边的衣裳和摆幅巨大的裙子,换上了女学生最时兴的蓝衬衫和黑中裙,只不过因为从小裹脚的缘故穿不了黑色皮鞋和白色中筒袜子,只能着一双布鞋。每当她做这幅打扮的时候,总是去见一个人的,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人,身着一套笔挺的蓝色呢子军装,头顶的前部是新长出来的短发,后部却是到脖子的长发。
有人看见他们下午在四叉路口的咖啡馆里面喝咖啡。是在一个阳光明媚宜于出门的好天气。白微?珞龄小姐和青年军官骆辰辉坐在临窗最好的位置上。白微小姐正用精巧的小勺子一勺一勺,无比斯文的舀咖啡喝。其实这勺子不是用来喝咖啡的,而是用来调咖啡的。幸好她对面的男子也不擅长此道。
拥有一双三寸金莲的白微小姐却喝着咖啡。她只能这样不洋不土,即这里容不下她,那里也不会容她。
那个叫洛辰辉的青年军官和白微小姐立在马路的拐角亲密的说着话。白微小姐双目褶褶生辉,和在家门口那次张望时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她说:“你愿意带我一起走嘛?”
骆辰辉还没来得及回话,就看见白微小姐的父亲站在后面。
于是,这个话题被多伦路上的居民议论了好几年,白微家的人一向自视甚高,绝对不会接受一个革命军也就是前清节变的新军作为他们家的女婿,有好几个人发誓自己亲眼看见,白微小姐的父亲痛打了自己的女儿。然而事实上,他们只看见身段苗条却不得重新穿着旧时宽大衣裳的白微立在洋房里面,她的父亲叉开双脚背对着门,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里开的门恰时关上了,里面传来了女子的痛哭哀嚎。
骆辰辉有没有带她走,因为他所在的部队开始进行护法运动,他们的事情就这样担搁。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白微小姐都没有出现在街坊们的眼前。有人说,她被自己父亲软禁;也有人说,她心中爱情的火苗已经熄灭。就当人们以为再也见不到白微?珞龄的时候,她的父亲白微?琦恪突然死了。一开始的时候,谁都没有发现,只是闻到从房子里发出一阵阵浓烈的死老鼠的味道。那时的她已近三十岁了,早就是没有人要的老姑娘了,父亲一死,她便真的无依无靠了。他留给她的全部财产就只剩那座房子。
她的父亲死后大约一周,房子里的尸臭味已经无法掩盖。在小院子里到处都是探头探脑打听消息的人。众人在挤歪了门边的蔷薇花架后,白微小姐终于出现在门口。
她挺直腰杆,平静的说:“我的父亲没有事。”这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多少活人气息,难说她和她的父亲谁更像死尸。
一连三天她都是这么说,说她的父亲没有死,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悲痛。以前曾给她的父亲医治的郎中劝她尽早让白微?琦恪入土为安,她也不听。一直到同宗中唯一和她们家有交情的,她父亲的堂姐从广州赶来,她才松动,同意让人给她父亲穿上寿衣入殓。
等到白微?琦恪出殡时,她完全垮了下来,扑在棺木上嚎啕大哭,紧紧抓着棺材盖板不让人们钉上钉子,并且她反复问:“你怎么就死了呢?你就这样死了!”
她的父亲曾赶走了许多试图接近她的汉族男子,让她落得像现在这样无依无靠。她在棺木前痛哭,只是为了死死拖住抢走她一切的人。
在白微?琦恪死后的第二年,骆辰辉居然回来了,不过他已经不再是当初斯文腼腆的英俊青年而是个皮肤黝黑,身强力壮,相当精明的男人了。他曾在回来的那天上午,骑着高头大马,在多伦路上呵斥围观的人群,给人们留下的非常深刻地印象。
很快,他们又在一起出双入对,这次绝对不会有她的父亲来阻碍了。有段时间人们常常看见他们从郊外骑马回来。以白微?珞龄小姐当时的年纪不再适合穿学生装了,而是穿了一套骆辰辉送她的长洋装。她的头发不再盘着了,而是剪短了,微微地烫卷,看上去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和心爱的情人在一个温馨的午后骑马回家。不得不说,骆辰辉比起以前来少了青涩,多了几分成熟魅力,他们看上去可真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美中不足的是,骆辰辉在上次他们分别不久后就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