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院,养心阁。
燕云轻悄悄地走进院门,屏声敛息,蹑手蹑脚向甲字房摸去,看他推门、关门一套动作下来都没发出丝毫声响,想来这种事已经做过不少次。
“咦,徐老先生你怎地来了。”
一声轻呼吓得提心吊胆的少年猛然转身,生怕真的看见那个严肃刻板的老先生,整座松山院,授课的教习、讲经的先生加起来,在燕云眼中都没有那个将规矩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老先生一半可怕。
“灵藻,就知道你在吓我。”
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少女掩嘴轻笑,燕云松下一口气,不禁恼怒道:“差点魂都被你吓掉了!”
那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反驳着说道:“你胆子越来越大,徐皓夫老先生的讲经课都敢逃,传到陆院长哪里,嘿嘿,又得是一顿板子。”
燕云愁眉苦脸,叹气道:“路上耽搁了一下,哪里想得到会下大雨,若是今日冒着雨去上课,又会被徐老先生说上一顿,‘衣冠不整,枉为读书人’,上次明翰不就被这么骂了一通。”
“板子嘛,又不是没挨过,大丈夫行走江湖,哪能怕挨板子!”
少女皱着好看的小脸,一脸鄙夷道:“说得豪气干云,那明天不要来寒竹院求本姑娘给你上药。”
说完就背着手蹦跳着走了,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似乎很期待明日少年凄惨下场。
燕云拍着额头,看起来明天不好过啊,想要在院长大人那里蒙混过关,难度不小。
少年偷偷溜回甲字房,房间里三位舍友都睡着了,燕云轻手轻脚脱去衣物,躺上床也睡不着,心思乱如麻。
他自小崇慕江湖侠客之流的人物,羡慕那可以飞檐走壁的高强武功,可惜他出生书香世家,父母早逝,家中事务都由族中伯父管理,六岁便就被送到松山院学习圣人文章,道德经典,只求将来能出仕,谋得一官半职,也算是光宗耀祖。
但是燕云不愿走上这条早已被亲族安排好的道路,他好读怪谈志异,时常憧憬外面天地之广阔,江湖之精彩,松山院许多教习都说他聪慧不凡,院长也常道他若是把精力都用在圣人大道上,将来定有一番作为。
可他们哪里想得到,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一心只想着行走江湖,见识天下豪雄。
少年心思浮沉,渐渐昏沉睡去。
那本从小书坊老板得来的泛黄薄书放在枕下,月光透过窗棂,那本薄书不知何时翻开了一页,清冷月光照下,隐约可见几字。
南海,飞仙岛,白云城。
天地一片混沌,无边无际,燕云在浩大虚无中浮浮沉沉,如坠入水面的枯叶,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响起一声惊雷,震天动地,一道亮光从黑暗中划过,仿佛一把利剑刺破混沌,整个天地倏地亮堂起来。
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如水墨画般缓缓铺展,恰如一幅天地画卷。
他看见有一位道人手持竹杖,骑着白鹿,悠然走在山川之间,口中吟唱着歌谣。
“大梦春秋,春秋大梦,卧龙石上我酣睡,风雨加身,雷火轰鸣,沉沉道心巍巍不动。书生一枕黄粱,仙人下棋南柯,恍恍然间已千年……”
然后天地山河如青烟散去,又变作另一番场景。
无垠汪洋中,一处与世隔绝的岛屿上,一个年级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双手握着剑,眼神坚毅无比,尚且稚嫩的眉眼上透出一股贵气。
汪洋上浪潮拍卷,屹立在礁石上的少年,握着剑,口中大喝一声,双手握剑用力斩下,一道大浪拍在礁石上,激起层层浪花,少年一剑斩下,却承受不住汪洋大浪的磅礴力量,手中剑脱手飞出,人也趴在礁石上,狼狈不堪。
春夏秋冬,光阴如水,那少年每日都面对无边汪洋,一下又一下地挥剑劈斩……
燕云意识模糊间,耳边骤然响起九道宏大钟声,那洪钟声响亮如雷,似是整个天地都震荡不休。
霎时间,他猛地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心神清明之后,才发觉不过是在做梦,燕云松了口气,抬眼望向屋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快到做早课的时辰了。
燕云起身洗漱、穿衣,走出房间,清晨微光散落,他深吸一口气,精神舒畅无比。
“好久没睡过这么好了。”
感受着全身充盈着精力,燕云心中疑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精神竟然如此之好。
“你小子胆量好啊,昨日旷了徐古板的课,竟然还能睡得那么好!”
燕云扭过头,看到其他的三位舍友都醒过来了,周翰林坐在床上,盯着燕云道:“平日你不是怕徐古板怕得要死,怎么昨日还逃了他的课?”
燕云苦笑道:“天有不测风云,事情落在我头上能有什么办法。”
“你运气不错,徐老先生昨日点名要你去见院长,但是院长有事出门,让你逃过一劫。”洗漱完毕的一个少年说道。
这少年叫叶郯,武陵郡豪商叶家的二公子,平素里性情开朗,交友广阔,跟燕云也算是熟识。
“当真?”燕云惊喜道:“院长不在松山院啊!那真是逃过一劫了。”
叶郯一脸得意,颇有几分神秘的说道:“那是当然,上京近日出了一件大事,使得武陵郡都不太平,你没瞧见昨日有甲士在城内搜查?这是郡守大人在追缉一名大盗!”
听得叶郯这番说法,一时间其他三人都围上来,性情跳脱的洛清首先质疑道:“近日城防是森严了许多,可哪里有你说得那般夸张,叶郯,该不会是你从哪里听来的传闻,拿到这来说了罢!”
“言之有理。上京是盛朝龙庭,那里出了大事,跟武陵郡有和干系?叶郯,你莫是在说大话罢。”一旁的周翰林附和着说道。
那叶郯脸色涨红,愤然大声道:“我家四叔是城防营校尉,昨日我亲耳听到他说,上京天龙寺失窃了一桩异宝,那个大盗窃取宝物后一路南逃,前日已到了武陵郡,郡守大人正在追缉那贼人!”
燕云站在一旁,怕几人争执起来,连忙打圆场道:“既然事叶郯从他家四叔那里得来的消息,应该是没错,我昨日也觉得城中巡逻甲士多了起来。这都是朝中大人们的事,跟松山院无关,院长不在,下午的讲经课也不用上了,我们还不如想想去哪里玩耍。”
经过燕云一番牵扯话题,几人倒是忘了先前争执,不过他却在心底憧憬,那大盗从上京窃了宝物,一路奔逃到武陵郡,千里路途中都没人能擒得住他,想必也是江湖中的一流人物。
他怀揣着心思走出门去做早课,没有看见那本泛黄薄书扉页上多了八个小字。
天地大梦,恍然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