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进到青庐里,闲杂人等早被清了出去。十七娘领她到屏后,唤了人出来,嘉敏也吃了一吓:这人身段儿竟有九分与她相似,也不知道周琛从哪里搜罗来。十七娘忧心忡忡,却是不敢问。
嘉敏与她换了衣物。她没打算跟昭诩回宫,她戴的深色帷帽就是为了这个。不是她信不过兄嫂。她心里也知道自个儿不占理,然而——这世上有些东西,本身就是不讲理的。
过得片刻,便有人在外头问:“公主!”
嘉敏听出是周琛的声音,便走出来问:“人都齐了吗?”
周琛素日里但见她锦衣华服,如今换了男装,像个富贵人家娇娇软软的小公子,利落是有,英朗却远远不够,心里一时又踌躇起来,说道:“公主不如再等几天——没准过几天就有消息了……”
这话嘉敏听昭诩、谢云然,以及几个贴身婢子来来回回说了许多遍,耳朵都长茧了。登时不悦道:“我意已决,二郎不必再多言。”
周琛皱眉,心里把人马和物资再过了一遍,确认了没有什么纰漏,却又说道:“公主这一去,要没有找到我阿兄——”
嘉敏道:“你阿兄是去给谢侍中解围,又不是横扫大漠,左右不过那么点地儿,怎么会找不到?”她又不傻,现成放着她阿兄这么个经验丰富的将军在身边不请教,难道自个儿去乱闯乱找?
大致可能扎营的地儿昭诩都给她圈了出来,但是昭诩也说了:“或者是周郎有什么诱敌之计,怕事泄不成,不然没有理由不送战报回来。”——他这会儿倒是承认了,之前谢云然给她送的战报半真半假。
她也知道昭诩这是往好处给她说:除了诱敌,剩下的猜测都好不了。
周琛苦笑,心里想要这么好找,也不会这么久没消息。他阿兄这回带的人不多,战时行军居无定所,别说兰陵公主手里没有确切的地址,便有,追着跑也未必赶得上。这些话堵在喉中,只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还是先交代了人马,带队护送的是他阿兄的亲兵。又交代了几个地方:“公主要是……可以前去求救。”
嘉敏都应了,就要出门,周琛伸手拦了一拦,说道:“公主——”
“还有事?”嘉敏问。
周琛被她那双眼睛专注一看,立时又低头去,无甚底气地说道:“我还是觉得——”他是明明知道不该答应她这种无理的要求,放她去战场,对谁都没有好处,他哥回来肯定会剥了他的皮!
他怎么就不能黑个脸跟她说不行呢?这句话他问了自己一万次!
嘉敏打断他道:“你放心。”
周琛想哭,认真的。
嘉敏知他仍是不赞同,也没有更多时间来说服他,便绕过人,就要掀帐出去,猛地却从帐外撞进一个人来。嘉敏不虞有此,唬得连退几步,四目相对,方才略出了口气:“……是明月啊。”她说。
“三姐姐!”明月叫了一声。
“明月来看十七娘吗?”嘉敏问。
——自元明炬长安登基之后,明月很知道自个儿犯了忌,平日里深居简出,大多数婚嫁丧娶都推了,推不掉的也是礼到人不到,小心翼翼,唯恐连累到人。所以便是嘉敏,也许久没见了。
周琛成亲,她竟赏脸,嘉敏也是意外。
明月却摇头:“我来找你。”
“找我?”
明月塞了样东西在她手里。嘉敏翻手要看,明月又按住她:“以后再看。”
“明月?”
“我知道……”明月停了一会儿,“我知道三姐姐在陛下和大将军面前帮封郎说了不少好话。”嘉敏道:“你是自家姐妹,我当然帮你说话。封郎也是跟着咱们一路从中州过来,没有什么信不过的。”
明月点点头,合上她的手,退了出去。
嘉敏怔了片刻。正光四年清河王死的时候她就觉得明月伶俐得可怕。但是那时候她才多大。看着更是小。之后几年,她都安安分分在宫里陪两位公主,再没闹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她渐渐也就没有在意了。
一直到——
明月大约是猜到了,嘉敏心里想,至于怎么猜到的,那只能问天了。她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很轻,微凉,像是……印章。嘉敏面上微微变色,忽听得脚步声近,周琛走过来,说道:“公主——”
嘉敏道:“你——”
“我不能这样放任公主西去。”周琛道。
嘉敏恼道:“二郎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恁的婆婆妈妈!”
“我……我送公主去吧。”周琛垂头道。
嘉敏:……
“你傻了?”嘉敏道,“你跟我去,洛阳这摊子事怎么办?”
“有李尚书……”
“那十七娘呢?”嘉敏简直恨不得开了他的脑袋看看他在想些什么,“今儿可是你大喜!”
“十七娘是个明理的人,我与她说就是了。”周琛却突然固执起来,“公主就这么去,我怎么都放不下心,要路上有个差池……”要路上有个差池,他赔了命没准能让他哥消消火,不然也是个死。
“我阿兄问罪下来——”
“十七娘能应对。”他对他的这位娘子知道得恐怕比这个天真的公主还多一点。
嘉敏:……
“能有什么差池——”
“就这么定了!”周琛打断她,“公主给我一点时间,应该还来得及,我与十七娘说两句话就过来……误不了什么。”
嘉敏是真不信天底下还有哪个新妇子听了这种要求不酿成惨案的,但是周琛让她信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与十七娘说,三言两语,她还没来得及出帐他就跟了过来,微笑道:“……好了。”
嘉敏:……
她还能说什么呢?
前头还热闹着,喝酒,猜拳,附庸风雅地吟诗作赋。昭诩这晚上发挥得很好。不但打消了大多数的人的猜疑,谣言那里估计也顺藤摸到了一半的瓜。原本那些军汉都觉得天子高高在上,远不如大将军可亲,经了今晚,想必是大有改观。洛阳形势稳定下来,她走得也放心。
她猜想,打动这些人的,倒不是那等小恩小惠,而是昭诩明确表示了,还有的是仗打。他这里需要大把又雄心壮志想要建功立业的人。
她选了这时候走,是赌昭诩不会发现替身,也赌他即便发现,也不敢大张旗鼓追上来。只要他不出谕旨,就没人敢对她用强——羽林卫也不敢。何况周琛一向能干,各种通关文书通牒都备得齐全,路线也制定得详尽。
顺顺利利就出了洛阳城。
闹了有大半个时辰,将近戌时,昭诩使人来催嘉敏回宫。他喝得有点多了,一时也没有多留意。
到回了宫,曲莲慌慌张张过来哭说:“公主不见了!”
宫里闹了个鸡飞狗跳,最后找出来嘉敏留的信,昭诩与谢云然面面相觑,都知道追之不及:天时已晚,宫门、城门都落了钥,除非想闹得人尽皆知——如果人尽皆知兰陵公主逃出了洛阳,人心不知道会动荡成什么样子。
昭诩心里回想,便知道是在青庐里掉的包,嘉敏信中也说得明白,护送她的是大将军亲卫,万无一失,随行还有周家侍婢。考虑得也不是不周全。昭诩仍懊恼道:“只能明儿早上再派羽林卫出京了。”
他这个妹子要恼起人来也是真恼人。
周琛的赶路计划订制得细致,每日几时起,几时歇,在哪里进食,哪里休息,时间拿捏得极是精妙,张弛有度。
嘉敏除了当初从青州到秦州,再从秦州到中州那阵子,再没有过这样持续不间断的赶路,虽然疲倦,竟然也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因不得不夸道:“……怪不得郎君提到二郎总是赞不绝口。”
这是晚上。他们这日运气好经过市集,从牧民手里买了几只羊羔,正烤在火上。周琛原本目光炯炯地全部在羊腿上,闻言不由偏头道:“我阿兄……夸我?”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嘉敏斜靠在树下,见他如此作色,不由噗嗤一笑:“二郎不信?你阿兄要不是觉得你好,也不会对你委以重任了。”
要说亲疏,尉灿与周城就亲近得多,但是哪个能用哪个不能,周城心里还是有数。
周琛低头道:“肉烤好了。”他把烤好的羊腿递给嘉敏。她伸手来取,秋月凉,透过轻纱,隐隐可见皓腕如玉。一直到这时候,他都有一种恍惚,不知道是真是梦——他几乎不能够相信,她竟然会有这样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