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和昭诩给温姨娘送行,是在半个月之后。
嘉敏很少见过清晨的洛阳,太阳还没有出来,云雾弥漫,屋宇连城,从南平王府一直延伸到城外。
要说的话,这半月里都已经说尽,真到了临别时候,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眼看着温姨娘登车,部曲渐次跟上,风吹到脸上,还是凉凉的。太阳还没有出来。嘉敏说:“哥哥,我们回去吧。”
昭诩应了一声,勒住缰绳与嘉敏并骑。他知道嘉敏心里不好受。他幼时受温姨娘照顾,后来却是聚少离多。而三娘一直在温姨娘膝下,如果不是……何至于此。想到这里,昭诩忍不住喊道:“三娘!”
“嗯?”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阿袖。”他这时候已经接受了阿袖算计三娘这个事实,但是回头想想,竟不知其始,“阿袖什么时候开始对你——”
“我不知道。”嘉敏说。
昭诩沉默了一会儿,马蹄子踩在风里,毛顺着风扬起,昭诩打了个喷嚏:“那么……知道阿袖为什么这么做吗?”
“不知道。”嘉敏这么说,停了片刻,却说道,“表姐心气儿高。”
“嗯?”昭诩转脸看住她,淡青色的帷幕在她脸上飘飘的,像是连眼睛都被蒙了一层雾气。帷幕上绣了许多浅金色的兰花。
“起初……”嘉敏微仰了面孔,天渐渐蓝了起来,云列如鱼鳞,“我们还小的时候,姨娘心疼我没娘,阿爷又不在身边,袖表姐又比我年长,大约就是,姨娘总叫她让着我……那时候袖表姐才多大……”
起初……贺兰初袖未必能看到其中的好处,但是她那样一个聪明人,后来自然就会知道了。也许是从下人的闲言碎语里,也许是别的。起初不情愿,后来就变成了有意诱导。她明面上吃的亏,总能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待到了洛阳——
“洛阳这样一个贵人云集的地方,”嘉敏叹息道。洛阳这样一个贵人云集的地方,她都算不了什么,何况贺兰初袖。她们姐妹一脚踏入,就如同跌进了万花筒,“……袖表姐并没有别的。”
她没有战功显赫的父亲,没有圣眷正隆的继母,也没有日后定然会大放光彩的哥哥。她的母亲固然爱她,但是并不足以让她依靠,更不足以给她带来荣耀和身份。她没有别的,她就只有她。
她没有别的可以突出自己的方式——让所有人看到她,就必须有人被她踩在脚下。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并不是因为她对不起她;不是因为她们之间有什么仇恨。正因为没有,如今想来,才格外悲凉。
或者她觉得她损失得起。她损失得起她的名誉,因为她出身已经足够贵重;她损失得起富贵,因为她从来没有缺过这个;她损失得起姻缘,因为那是她自找的,求仁得仁——又怎么会承担不起呢。
到后来,一步一步……她当然知道她损失不起她的父兄,那是她最后的底牌,然而她还是这么做了。
说到底不过是,她的损失,她不在乎!
她为什么要在乎——
那是嘉敏的人生,不是她的,她为什么要在乎?说姐妹情深,姐妹再情深,她能把她的父亲分她一半吗?她能把她的哥哥分给她吗,还是她能把她的姓氏赠与她?不不不,她做了什么,她拥有这么多,她还抢走了她的母亲。
昭诩并不能懂嘉敏此时的心情,但是略略一推,也大致能够猜到贺兰初袖要的是什么。当时叹了口气,说道:“早知道如此,早知道会如此……父亲当初就不该……”
嘉敏“啊”了一声:“什么?”
“如果阿袖不是养在府里,自然就不会……”昭诩说道,“父亲当初是为了把姨娘从贺兰家里抢回来,后来是怜惜姨娘无依无靠,不然也不会……如果不是这样安置,给姨娘找个老实男人——”
也无须找高门世家,大致是五品上,如果寒门出身,没有别的倚仗更好,有南平王在,自然不敢欺负南平王的小姨子;贺兰初袖不入住王府,自然会明白自己的身份……如此,方可平安。
“……之前还说要回平城,去找户人家来洛阳,也让姨娘有个走动的地儿。”昭诩又道,“却不想这一向事多,竟没能成行。”
嘉敏还沉浸在昭诩之前的话里——她怎么没想到呢。从前是在平城,姨娘要照顾她和贺兰初袖,后来……父亲把温姨娘搁在家里,并没有把她当妻子……甚至没有把她当妾。她就只是他的小姨子,从前是,一直是。
放出去与人做正头娘子不好过这样?
“待姨娘回来……”嘉敏道,她并不认为温姨娘能找到贺兰初袖,这一路远去千山万水,决心代替不了行动,到钱花完,再无路可走,温姨娘兴许就能回来了——至少她盼着是如此,“哥哥,我和父亲说……”
“说……什么?”昭诩反而一怔。
“要是姨娘愿意,”嘉敏道,“要是姨娘愿意,让父亲留意,咱们……给姨娘说门亲吧。”
嘉敏说这个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温姨娘从出南平王府的大门开始,就没有想过再回来。她知道阿袖对不住三娘。她也不能让阿袖再回来面对三娘,三娘说过不会放过她。她如今想的不过是,找到阿袖,在哪里找到阿袖,就在哪里过。
在哪里都好,平城也好,朔州也好,她就守着阿袖过日子——寡妇原该是这样的。她从前,是贪了姐夫的好处,不然,王府哪里是她该进的地方——姐夫又不是没有正头娘子。她算什么呢。如今三娘也大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如今的朔州已经是修罗场。她两辈子都没有见识过的修罗场。
嘉欣觉得自己所在就是修罗场。她万万没有想到郑林会这样折磨她——是的不是处置,不是惩罚,是折磨。
郑林这样和她说:“我知道夫人一直在怀疑什么,怪我,一直没有与夫人说清楚过,虽然如今来说已经迟了,但是话,还是要说的。我与三娘子清清白白,并无苟且,之所以与三娘子相见,是因为三娘子救过我,我灭了李家的门,李御史是三娘子的未婚夫,于情于理,我原该与她赔不是。”
这时候嘉欣心里还在喜忧参半中。喜的自然是郑郎和三娘竟然……三娘竟然救过郑郎的命。原来是她错了;惊的是李家灭门,竟然真是郑郎所为——郑郎的权势,竟至于斯?忧的是,不知道郑郎会怎么处置她。
当时赔笑道:“我也该与三妹妹赔不是。”
郑林笑了一下。他原具惊世颜色,这一笑却不知怎的,让嘉欣从心底生出寒意来,竟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喊道:“郑郎?”
“你不必。”郑林简单地说,“你什么都不必做。”
“为、为什么?”
“夫人是如何嫁给我的,夫人心里应该有数。”郑林笑道,“我不是什么良人……夫人出阁之前,三娘子该是劝过夫人的。但是三娘子大约也不知道,我郑三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骗我。”
嘉欣心里猛地一沉。她像是知道了什么,然而也许已经太迟了。
“那么,”她结结巴巴地问,“那么为什么……为什么郑郎还是——”
“你说呢,”郑林伸手抚她的脸,温柔如情人呢喃,“……如果没有今儿这桩事,二娘,你我也算是善始善终。”
他们年少夫妻,如今才刚刚开始,哪里就说到终了——除非是、除非是——嘉欣这里胆战心惊,几乎要哭出来:“那、那……”
“如今,”郑林叹了口气,甚至还凑过来亲了亲她的面孔,“怕是没有这么容易了——阿四过来,带夫人下去。”
“郑、郑郎!”嘉欣挣扎了一下,当然的,并没有能够成功。
这是第几天了……她不知道。
郑林当然没有克扣她的饮食。鬓雪华娇滴滴地说:“那怎么行呢,吃不好睡不好,就是天仙似的人物也撑不了几天啊,哎哟哟这鲜花一样的小娘子鲜花一样的颜色……这样的成色如今可不好找……”
嘉欣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
她只隐隐地知道她不是好人——到她使出手段来,始知人间有修罗场。郑林他、他到底想做什么?她是他的妻子,她挂着他的姓氏,难道他想把她和那些、那些……婢子、粗使丫头一样发配到、到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怎么会呢,”郑林笑吟吟地说,“怎么会呢,夫人想多了。我死的时候,夫人还是要给我陪葬的。”
他娶她,原本就是随手拉个自寻死路的人陪葬。
“傻姑娘。”鬓雪华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嘉欣自个儿也没脸说,说了也像是个笑话——只当是郑林新买的姬妾,或者日后是要送给什么达官贵人,自然要悉心调养。首先这性子就不行!这样的性子,哪里能讨男人喜欢呢,“郑郎君是要好好疼爱你呢……”
嘉欣:……
她得逃出去,她想。
无论逃到哪里去……即便南平王府她是回不得了,平城……平城她是回不得了,张家……张家也不是她能进得去的地方,哪怕天下之大,再没有她能容身之处,她也要逃出去……无论如何。
嘉欣笑了起来,像鬓雪华教的那样,眉毛、眼睛、嘴唇,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如果她学得够快,鬓雪华说,她就可以少挨两道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