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郎从南平王府出来的时候,觉得太阳白得晃眼。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纯粹的白--在那之后的数年,他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开始,一直到深夜他闭上眼睛,凡目所及,都是红,鲜红。
--血总是从足尖开始往上涌,渐渐盖过他的脚背,淹没他的脚踝,渐渐湿了小腿,再往上,膝盖,腰,脖子,他渐渐就呼吸不过来,每一口呼出,与吸入,都粘稠,粘稠到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兰陵公主的这个婢子他是认得的--南平王世子大婚时候,他受了伤,被宋王送到南平王府,那晚她曾给他送药--然而也要细看才认得出来,她描粗了眉,又梳了男子发髻,穿小厮的衣裳。
不知道怎么混进来。
李十一郎当时心里也闪过许多话本传奇的影子。他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正血气方刚,哪里又不憧憬郎情妾意,便月移花影,都疑是玉人来,何况真真儿,这个丫头来传话也不是一回两回。
何况今儿是三娘及笄之日。
一时微笑道:“是公主遣你来么?”
竹苓仓促点头,目光里不断左顾右盼。她知道王妃定然会遣人来。这外庭认识她的人少,但是王妃身边几个芳,是再熟悉不过的。
“公主要见我么?”李十一郎问。
他也看出这丫头眉目里的慌乱。虽则私相授受,为人所诟病,但是以如今他与三娘的关系,发乎情,止乎礼,两家也并不太过多拘束。
竹苓却又摇头。
李十一郎皱眉道:“那是--”
竹苓低声道:“此处不便说话,郎君且先随我来。”
李十一郎当时愣了片刻,虽然说三娘的婢子,三娘的贴身婢子,原是他不必防备,但是他素来谨慎,当时往锦奴看了一眼。
竹苓立时就意识到了,对锦奴说道:“如有人问起郎君,麻烦这位小哥与人说,李家来人,请郎君速速回府--郎君已经回去了。”
李十一郎面色一沉,如若这不是在南平王府,如若这婢子不是三娘的婢子,早就被他拿下了。
哪里有婢子,竟敢给主子做主的!
然而竹苓殷殷地看着他,那目光里的诚恳,让他犹豫了片刻,吩咐锦奴道:“照这位小娘子说的做。”
锦奴心里是意外的。但是既然李十一郎发了话,也只得应下,心里是满腹疑惑,这位……是位小娘子?这位小娘子什么来头,竟能让他的主子这样言听计从?
竹苓并没有带李十一郎走开多远,这毕竟是外庭,并非她熟悉的内宅,所以只走开几步,压低了声音道:“是天使要见郎君。”
李十一郎毕竟不同于昭诩,昭诩是外人,看李家只觉得荣宠已极,而身为李家第三代宗子,李十一郎很知道李家繁盛底下的危机四伏,所以竹苓不过爆出“天使”两个字,已经心里隐隐不安。
如是太后或者圣人要召见他,大可以登堂入室直接宣召,便是给南平王府面子,也该是世子出面,如何……却让这么个小丫头知道了。
“天使在王妃处,请王妃绕过世子与我家姑娘请郎君前去,王妃起初不肯,说的是‘这叫我如何与三娘交代’……”这句话,竹苓仿了王妃的口气,让李十一郎瞬间意识到这绝对不是这个小丫头能编造出来的。
要绕过世子,绕过兰陵公主,这两个人,一个曾经救过他,一个是他的未婚妻子。
王妃说“这叫我如何与三娘交代”--呼之欲出,李十一郎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异色,脚下却是一绊,几乎跌倒。
竹苓险险扶住了他。她知道他听懂了--也许比她懂得更多。她说道:“如今王妃的婢子恐怕已经往这边来,如果厅里找不到世子,恐怕天使还会去别的地方,婢子有个主意,如果郎君不嫌弃--”
李十一郎摇头道:“那恐怕会连累公主。”
竹苓心里又惊又暖。惊的是她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猜到她是要带他去内宅躲避,暖的是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替他们姑娘着想。却说道:“有王妃与世子在,便是天使,也不敢过分为难姑娘……”
李十一郎仍是摇头,说道:“小娘子好意,我心领了。如今形势不明,我总须得出去看看。”
躲在内宅能得到多少消息。如果真是家中出事,无论是祖父还是宫里的十二娘,要错过时机,那可是遗憾终身。
却听竹苓说道:“既是如此,还请郎君先换过衣裳……”
李十一郎也有些诧异,想不到兰陵公主竟会如此周全,连他可能拒绝都做好了准备,果然是经过事的。看来形势当真十分艰险。她竟能不离不弃,也不枉他费尽心思求娶,为她在母亲面前周旋。
一时道:“替我谢过公主。”
竹苓想不到自己一番苦心,被当成了嘉敏的意思--然而也是在情理之中,说到底,她是奉姑娘的命令去偷听王妃,也是打着姑娘的名义来见李郎君,如何能叫他不误会?当时点头道:“婢子会的。”
带李十一郎到僻静处,换了衣裳。
李十一郎只觉得从肩到袖,无处不妥帖,心里奇道:莫非是南平王世子的衣裳?如何竟合身至此?这时候回想来,南平王世子应是略高于他,又常年习武,肩部应该比他稍宽。然而料子却平常。
针线却精致得紧。
南平王府的作风,说不上节俭,难道南平王对儿子,竟严苛至此?心里略有些疑惑,这时候却也来不及细想。
换了衣裳出来,又想起在内宅的九娘,脱口道:“九娘……”
竹苓不敢应实,只含混道:“我们姑娘会尽力……”
李十一郎躬身行了个大礼,竹苓侧身避开,李十一郎深吸了口气,大步往门外去,竹苓愣愣看了片刻,忽然紧跟几步,喊道:“李郎君!”
李十一郎回头。
“祝李郎君……有惊无险。”竹苓说道。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她能想到的祝福朴实到毫无花哨。她原本并不是这样的人,她讨嘉敏欢心的时候也用过手腕,也用过心机。
然而有的时候,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只恨不得把一个心掏出来,血淋淋地捧在手中,要送给人,还怕人嫌腥。
李十一郎并不知道这个俏丽的小丫头有这样重的心事,只微微笑道:“托小娘子吉言。”转身出了南平王府。
竹苓到这会儿才知道怕,怕到几乎脱力。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在自作主张,姑娘没有吩咐过她做这些,连暗示都没有。她留在外庭这么久,姑娘定然等得急了。她进去找李郎君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认出她来……
王妃的婢子这时候定然在满世界找李郎君,王妃会吩咐她避开世子,所以会很慢。
如果她能想法子拖她一拖,那就会更慢。
竹苓在竭尽全力拖住芳芸的时候,李十一郎终于看到了他的家。
至少有五百将士,不是羽林卫,是内卫,怪不得,怪不得不但要避开兰陵公主,还须得避开南平王世子。
怪不得天使会去见王妃,而不是南平王世子。
怪不得王妃说“叫我如何与三娘交代”,当然不好交代。
当然不能用羽林卫。谁知道南平王世子在羽林卫里安插了多少耳目,谁能保证,不经南平王世子点头,太后或者圣人的命令,羽林卫能够不打折扣地执行下去。如果要通过南平王世子--他怎么会不劝阻?
事关他最疼爱的妹子的夫家,他怎么会不劝阻?
没有人出来,连女眷都没有。拖出来的都是尸体。他看到了他的婶子,他的叔叔,积年老仆,年幼的家生子。那些平日里与他亲近的,不亲近的,熟悉的,陌生的……人,这时候都变成了尸体。冰冷的尸体。
也许还没有完全冷透。
没有母亲,也没有看到妹妹,当然八娘已经过世很久了。但是还有、还有……但是他知道她们走不脱。
谁也走不脱。
鲜血流到街面上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渐渐就流不动了,凝固在那里,像一道撕裂的伤口。这让他想起南平王世子的迎亲,那时候他空手赤拳,但是他还能够反抗。但是这时候他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做到不动。
那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李家完了。
可笑的是,他连原因都不知道,没有人公布罪名,也没有经过审判。当然那不重要,他迟早会知道的。迟早,或者是圣人,或者是太后,总会罗织出一个足够说服天下的罪名--在他的海捕文书上。
从天堂坠落到地狱,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之前,他还是天之骄子,天子宠臣,前途无量,他是监察御史,御史出街,太子以下,百官回避。他是贵妃的兄长,公主的驸马,李家的希望。
那之后,这些都没有了,不会再有了。他就是头丧家犬。
天使是来杀他的。自然不止他,应该还有九娘。
兰陵公主像是并不知道来全部的龙去脉,知道之后,她会后悔放走了他吗?她会庇护他的妹子吗?他不知道。如今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如今他要做的,如今他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逃命。
所有人死了,他得活着。
他得活着。
人群挤挤往前看,有幸灾乐祸的,有扼腕叹息的,有嬉笑怒骂的,有面无表情的,围观一个显赫了近百年家族的灭亡,就如同围观一座楼的倒塌,横梁怎样倒下来,琉璃瓦怎样碎裂,珠子和玉石怎样被瓦砾湮没。
李十一郎慢慢往后退,后退,慢慢退出人群,退到没有人注意的地方,眼睛里终于流出泪来,慢慢爬过面颊,烧得生疼。
他几乎想要跪下去,但是他没有。
“那不是李御史吗?”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李十一郎片刻都没有犹豫,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喝破他身份的人是谁,也没有去细想他的声音,他转身跑了起来--以他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