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面纱后幽幽一声叹息:“……起来罢。”谢云然说。
“谢娘子不发话,奴婢不敢起。”更准确地说,是那个奇怪的少女不松口,她实在不敢贸然起来,怕迎面又是十几记耳光——她老脸早不要了。
谢云然往嘉敏看了一眼,嘉敏面无表情,也不作声,显然是都由她处置。
谢云然于是伸手虚扶一把,温言道:“贵人恼你的缘由,不必问,我知道。嬷嬷请起,到屋里来,有话咱们慢慢说。”
崔嬷嬷听谢云然口称“贵人”,心里又是一惊,想道:莫非这少女,并非谢家人?寻思间起了身。谢云然对四月使了个眼色,四月转身对一干婢子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姐姐们都回去吧。”
一众婢子虽然也好奇谢云然会怎么处置,却也不得不行礼退下。
谢云然又对嘉敏招手道:“三娘你过来。”
三娘……不知道是哪家的三娘,崔嬷嬷胡思乱想中,嘉敏已经拾级而上,半夏跟到她身后去。四月殷勤,请人进门,眼见得几个人分主宾落座,又悄声吩咐门外小婢,取饮子、水果、小食过来。
她知道谢云然请了崔嬷嬷进屋,怕是有机密事要说,便守在门外。
嘉敏一直沉着脸不说话。
谢云然反而笑了一笑,对崔嬷嬷说:“嬷嬷来过几次,我是知道的,这一向,都辛苦嬷嬷了。”
崔嬷嬷心里琢磨着,这个古怪的三娘现身之前,谢娘子说话可没这么客气,这会儿倒是和蔼可亲了,大约是有所倚仗……也不知道这个三娘到底什么来头,也不敢去看她的表情,赶紧起身道:“是奴婢分内事,谢娘子言重了……”
“不重不重,”谢云然笑吟吟地说:“我这里,还要劳烦嬷嬷再跑一趟。”
再跑一趟?崔嬷嬷心里警铃大作,迅速瞟了嘉敏一眼,又赶紧低头道:“谢娘子的话,奴婢就不懂了……”
谢云然看到她迅速收回的视线,如同受了惊的兽,不由微笑道:“嬷嬷不是想知道,哪里得罪三娘了么?”
崔嬷嬷道:“……正是,奴婢、奴婢实在不知道哪里冒犯了……贵人。”
“崔嬷嬷帮我跑了这趟腿,咱们今儿的事,就算是一笔勾销了。”谢云然道:“三娘,你说是也不是?”
嘉敏冷冷道:“都姐姐做主。”
谢云然三番四次呼她“三娘”,她也不好再强拒人千里之外,只是余怒未消,不肯给个好脸色——也刚好给谢云然狐假虎威的机会。
“这就对了,”谢云然像是丝毫都不再记恨崔嬷嬷之前的事,拊掌道:“这么着,崔嬷嬷可愿意为我跑这趟腿?”
崔嬷嬷小心翼翼又看了嘉敏一眼,终究不太甘心,小心翼翼问:“敢问、敢问贵人姓氏?”
——不敢问名,问个姓总可以吧,回头再慢慢打听是哪家的三娘子。
嘉敏阴沉沉看住她,张口道:“半夏掌——”
“三娘看我的面子!”她一句话没说完,崔嬷嬷觉得自己脸上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幸而谢云然及时开口,截住了嘉敏的话,她说:“都看我的面子,就饶过嬷嬷这回——嬷嬷也真是,三娘的姓氏,哪里是你可以问的。”
崔嬷嬷心里那个气啊,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自她跟老夫人嫁进崔家开始,就再没人敢在她面前说这个话!这到底是天上的仙子呢,还是西边来的神佛,连问都不配问,难不成、难不成她还是天家的公主?
就是公主,也没这么轻狂的!
想到这里,崔嬷嬷忍不住多看了嘉敏两眼。公主她也是见过的,崔家也不是没娶过公主,说起来,这小姑娘虽然容色不见得有多出众,倒确确实实是长了元家人的眉目——莫非当真是个公主?
也不知道是哪个公主,隐约记得如今圣上的姐妹都还年幼……多半是个野路子,崔嬷嬷这样想,心里倒也知道,不管野路子正路子,既然是公主,就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除非机缘巧合……心里满怀了恨意,但是见谢云然开了口,嘉敏没有吐出最后一个字,半夏也退回了嘉敏身后,心里到底松了口气,挤出笑容道:“谢娘子教训得是。”
“我不是要教训嬷嬷,”谢云然道:“我是有求于嬷嬷。”
“不敢听谢娘子这个“求”字,”崔嬷嬷这会儿是彻底老实了,诚诚恳恳说道:“论理,奴婢也不敢与谢娘子讨价还价,只是奴婢怕自个儿能力有限,完不成娘子嘱托,到时候误事,反而不美。”
嘉敏冷哼了一声。
谢云然安抚她道:“三娘莫急,嬷嬷也不必害怕,我既然求到嬷嬷头上,那必然是嬷嬷能做到的。”
崔嬷嬷被嘉敏那一声哼得满心惴惴,不得不应道:“谢娘子请讲。”
“我想……请崔嬷嬷帮我把庚帖要回来。”谢云然微垂了眼帘,眼睛以下又全部隐没在面纱之后,但是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什么?!”惊到的不仅仅是崔嬷嬷,连嘉敏一时也收不住,露出诧异的神情。
她之前之所以呼谢云然“谢娘子”,而不像从前叫“谢姐姐”,就是为了避免给崔嬷嬷一个“为谢云然出气”的印象,免得日后谢云然不好做人,毕竟,谢云然还是要嫁到崔家去的,却不想……“烦请崔嬷嬷帮我把庚帖要回来,”谢云然微笑道:“我相信,崔嬷嬷是能做到的。”
崔嬷嬷心里犯了难。她原本确实是为此而来,只要让她看到谢云然的脸,只要谢云然的脸果然毁了,她自然责无旁贷会把消息带回去,劝说老夫人主持退婚,但是如今……却不能这么做了。
这个奇奇怪怪的三娘子,显然与谢云然交好,虽然嘴上说掌她嘴是因为她冒犯她,但是实际上,恐怕还是在为谢云然打抱不平。如果她敢这样大刺刺把谢云然毁容的消息传出去——崔嬷嬷估摸着谢云然应该是毁了容,不然不至于如此深居简出,死活不肯见她——恐怕她今儿就得横着出谢家了。
崔嬷嬷在深宅大院混迹多年,自然知道这些贵人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尤其这个三娘子,怎么看都不是善茬。
但是要怎样才能找到一个完美的退婚借口呢?崔嬷嬷实在发愁。
婚姻这等大事,从来都不是马虎的,谢云然与崔十一郎的订亲,自然算过八字,合过庚帖,按说要退婚,总须得一方有过。如果谢云然不能有过,难不成让自家十一郎背这个黑锅?
那还得有人信啊——陆家赏花宴上看到谢云然脸上不妥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那还得说服崔家人哪——总不可能让十一郎为了她这么个半截子入土的下人背黑锅吧。
难啊。
“我知道嬷嬷定然会有办法的。”谢云然轻轻巧巧地道:“不然,也不会三番四次上门要见我了。”
崔嬷嬷:……
崔嬷嬷叹了口气:“实在不是奴婢不肯,实在是——”
“我长到这么大,”嘉敏忽然开了口,平平淡淡,一丝儿波澜都没有的语气:“也还是今儿,头一遭,在谢姐姐家里,被人指着脸一口一个“我我我”的,这事儿,我得回家说给阿爷阿娘听去!”
“也不怪三娘着恼,”谢云然补刀:“嬷嬷当时也瞧见了,方才这里里外外好些婢子呢,府里这人多嘴杂的,连我也怕,怕有个管不住,让外边人听见了,也不知道是说三娘跟下人不尊重,所以被蹬鼻子上脸呢,还是说崔家治家五方……”
崔嬷嬷:……
这是萝卜棒子一起来啊。
门外传来敲门声:“姑娘!”是四月。
“进来。”谢云然不以为意。
四月送了蔬果、饮子和小食,一一布在案上,各自面前,谢云然面前的是清水。四月略低头,躬身退了出去。从容得就像是方才的对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