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角浅绯色的袍子。
嘉敏和谢云然大气都不敢出,只死死盯住那一点绯色。猜测就是方才说话的年轻男子。
桃花林里惊得骇人,听得见的脚步声,听得见心跳的声音,听得见刻意放缓的呼吸,以及落花落在落花上。
风的声音。
嘉敏懊悔得不得了,一开始就不该建议上山。也怪瑶光寺里没有什么合适赏玩的景致。总不好拉谢云然去看壁画,她又不信佛。瑶光寺也不像永宁寺,有高耸入云的浮屠,足以俯瞰整个洛阳城。
又懊悔不该把安平安顺和半夏曲莲留在外面——要带了他们进来,这里幽会的男女早听到动静,早该惊走了。哪里像她和谢云然两个,脚步既轻,交谈又断续,到近到这个地步才发觉有人。
而且如果安平安顺在,如今该担心和害怕的,就不是他们了。
只是这时候为时都已晚。
自怨自艾中,那绯色袍子已经前前后后都搜寻过一遍,连她与谢云然藏身的花树前都来回了好几次,没见到人,终于死心往回走了。嘉敏这才松了口气,就听得头顶扑棱棱一声,有鸟飞起。
嘉敏:……
绯衣男子豁地转身,回头瞧了一会儿,竟径直朝她们藏身之处走来。
嘉敏心里暗暗叫苦,要是这人又像先前一样没发觉她们也就罢了,要是细看——总还经不起细看。她是该大声呼救呢,还是拉着谢云然夺路而逃?嘉敏拿不定主意,往谢云然看去,谢云然小巧的鼻尖一点细汗,也是个焦急不知所措的光景。
而绯色袍子是越来越近了。
嘉敏心一横,张嘴就要喊出来,忽听得外间一声呼喊:“三郎?”
“元三郎!”
“元三郎你给我出来!”
第一声是半夏。第二声和第三声,却是周四。两个声音,生生盖住了嘉敏。这一下,嘉敏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惊恐了。反正那个绯色袍子的男子,就在距离她们不过五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转身往外看。
嘉敏猜不出周四来找她有什么事,无论什么事,论理,半夏都会拦住他,然后自己进来禀报——她可千万别一个人进来。
嘉敏这里祈祷,半夏自然是一个字都听不到。她还在应付周四:“想必是我家郎君走得远了,没有听到。”
“你家小……可真麻烦。”周四嘟囔着抱怨。
“要不,”曲莲建议:“周小郎君,你把酒留下,一会儿我家小郎出来,我们替你转交好了——放心,不会抹了你的功劳。”
“谁稀罕这功劳!”周四撇嘴说:“要不是我二哥……我二哥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家郎君,要不然,我才懒得跑这一趟。”
话说着忽然箭步往里一冲!
莫说半夏、曲莲,就是安平、安顺,反应都迟了一瞬:“你!你做什么!快出来!”半夏惊呼。
“去找你家小娘子!”周四一口气冲出有十余步,也懒得再与元家婢仆三郎来三郎去的了。他心里还在得意:要真听那两个小丫头的话等在外头,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二哥还在山下等他回家呢。
这一念未了,一抬头,和绯衣男子对了个正着。
“什么人!”周四脱口喊了一声。这回轮到绯衣男子惊而失色,转身就逃。只是周四手下,哪里逃得过去。
周四放下酒坛,喝问道:“哪里走!”
纵身就是一跃,往前扑倒,绯衣男子就被他压服在地,周四的手按在他肩上,顺延下来,只听得“咔擦”脆响,嘉敏在树后,都觉得关节一疼。方知道中州城外,这小子其实是多少有手下留情的。
这一下动静颇大。何况安平、安顺原本就追了进来。半夏和曲莲脚程虽慢,也只慢了十余步,听到声响,一时都叫道:“姑娘!”
嘉敏张嘴,却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应。
周四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这桃花林中,还藏着一个少女呢。这绯衣男子也不知什么身份,与他幽会的少女,又什么来头。要一并拿下呢,怕不慎扫了谁的颜面。要放过,又恐日后被反噬,一时之间好生为难。嘉敏看谢云然,谢云然摆了摆手,嘉敏猜,大约是静观其变的意思。
周四拿下了人,方才有心思左右张望,没看到嘉敏和谢云然,手下就是一紧,喝问:“元三娘子和王二娘子呢?”
可怜那绯衣男子,哪里知道什么元三王二,光关节的疼痛都让他面孔扭曲,额上暴汗,只忍痛道:“这位、这位小郎……想、想是误会了,我、我没看见什么……什么娘子……”
这说话间,安平、安顺已经赶到,看见周四扭着一个人,又不见了自家小娘子,忙问:“我们姑娘人呢?”
“在问呢。”周四说。手下又是一重:“我进来就没看到,只看到这家伙鬼鬼祟祟,一见我就逃,这里头肯定有鬼!没准就是他害了三娘子!”
嘉敏:……
少年你想多了。
话说回来,要是这地儿当真只有她和谢云然两个,对方未必就不起杀心,这荒郊野外,杀了也就杀了,管你是陈郡谢氏还是燕朝公主。
周四这么一说,安平安顺脸色都变了——丢了三娘子和谢家小娘子,他们几个,难不成还能有命在?
绯衣男子虽然到这时候都没弄清楚这三娘子和二娘子究竟是什么人,却恍惚先前听到了一个“元”字,知道自己多半是踢到了铁板,那几个小娘子——具体几个他还不知道——要真这么一直藏下去不露面,他今儿就是被这伙人活剐了,事后也不会有人敢给他喊个冤字。
他是个聪明人,想清楚这首尾,竟是当机立断,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宗旨,叫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他能说出什么来,嘉敏不由得啼笑皆非,这世上还真有屈打成招。
周四与安平、安顺却不这么想,听到他肯招,周四手下稍稍一松,容他爬起来。绯衣男子拍掉衣上的尘土,摘下一朵残花,又去抚平衣角,周四不耐烦,一巴掌要呼上去,绯衣男子适时抬头来,正要开口,猛地瞧见赶过来的曲莲与半夏,三个人一个照面,几乎是异口同声叫道:“……是你!”
曲莲和半夏认识这人?嘉敏心里一惊。略拨开面前花叶,朝外看去,那绯衣男子背对着她,看不到脸。
只听曲莲道:“你、你怎么也上山来了?”
半夏说的却是:“你……你是个男人?”
嘉敏:……
看不到人脸,嘉敏是实实在在,怎么也猜不出,这当口,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绯衣男子叫道:“小娘子救命!我、我……我是真没看到你家小娘子!”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半夏喝道:“还有,你怎么从寺里逃出来的,那些追你的人呢?好好说!你要有半句假话——”半夏并非管家娘子,想要放句狠话威胁一下,一时竟找不到,周四接口道:“我就在这里,一刀一刀把你给零割了!”
嘉敏:……
周家真是个土匪窝,周二真是异数,难怪活不长……等等!寺里?被追?嘉敏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上午翻墙进来的那个绝色美人,不会吧……嘉敏朝谢云然看一眼,谢云然眼中也写满了震惊。
要真是……她、她居然是个男人!这时候想起来,那个美人的身量,也确实是太高了点,声音压得那么低,也确实……粗了点,还有那披散的发,一直垂着不肯抬起的头,退下之前的行礼是作揖,而不是屈膝,那原是男子的礼节,难怪她当时觉得怪怪的……嘉敏有一种自戳双目的冲动。
这乌龙!
只不知桃林里与他幽会的少女又是那个。声音听起来着实耳熟,到底在哪里听过呢?嘉敏琢磨着。也怪她之前没上心,或者说美色惑人,忘了要审问。不过他既然能被宜阳王家奴追得这么狼狈,想是身份没高到哪里去。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他是谁,顺藤摸瓜也能摸到这林中少女了。
如今的形势是,周四与安平安顺他们找不到她与谢云然,是决然不敢走的,他们不走,林中少女就没办法寻机逃走。是时候找个机会现身了——怎么着,她和谢云然也不能一直在这里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