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知府比四皇子先到了,提前来看看沈家准备的如何。
月如一见到范知府,立刻热泪盈眶,她上前盈盈一福,唤道:“义父。”
范知府慈爱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询问道:“我的儿啊,你可安好?”
月如梨花带雨的点了点头,柔柔的答道:“公公婆婆都是和善的,相公对月如更是疼惜的,便是姐姐……”她顿了顿,如星的眸子瞟了姜颖一眼,诺诺的说道,“也是待月如极好的。”
姜颖心中暗叫不妙,这女人,明摆着是在告自己的黑状。天地良心,她入了门,自己可一次都没有难为她。即使有时候没有给她好脸色看,哪次府里派发东西又亏着她了?
大夫人和三夫人四夫人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月如果然不是个省事的,她这话明着听十分贤惠得体,可是稍稍留心的人,都能够感受到里面的意味深长。
沈倾澜倒没有太在意月如所说的话,虽然生意场上他可以叱咤风云,但对女人说话中的弯弯绕,终究还是不太懂的。
范知府眉头微微一拧,瞟了姜颖一眼,转头看着大夫人说道:“听闻沈夫人治家严谨,想来定不会有所偏颇,我的儿,你便安心吧。”
这话里,竟有着几分警告的意味了。
大夫人自是明白,范知府这是不让自己偏袒自己的外甥女姜颖了。她心中嗤了一声,想道:即使是父母官,也管的太宽了吧!他们沈家的事,还轮不到别人来做主!看在这次皇陵的买办,大家还要合作的份上,她强压住怒火,含笑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这是自然。”
范知府满意的点了点头,让月如把眼泪擦干了。
天色渐晚,没过多久,四皇子的车架便缓缓的驶入了沈府。
一身紫袍的四皇子款步走到众人面前时,众人只觉得一阵恍惚。
明明是一张不算俊美绝伦的脸,明明没有那种慑人的华光,可他身上那种深藏不露的从容,却让人觉得,在他的面前,你只能俯首称臣。仿佛高声说话,大口呼吸,都是对他不敬的。
瞟了一眼跪了一地的沈府众人,四皇子淡淡的说了一句:“都免礼吧。”
他的声音永远是这样温润沉缓,让你听不出任何情绪。
众人纷纷起身,待四皇子上座后,轻声入了座。
“四皇子,”范知府是官,按身份自然要替沈家众人先禀明工程的情况,“这皇陵中的隔墙已修好了大半儿,明日您就可以去审查。”
“好。范大人果然是雷厉风行!”四皇子浓眉轻轻一挑,称赞道。他便是这样,连夸奖什么的时候,都没有太多的情绪。
大老爷见气氛来了,便也开始邀起功来:“此番能为皇上效力,我沈家上下也是深感荣幸。”
四皇子瞥了一眼那满脸讨好的,透着市侩气的沈家众人,淡淡勾了勾唇角,转头问范知府道:“这位是……”
大老爷一怔,脸上的笑容不禁有些僵硬。
沈家众人也都感觉到面子上挂不住,可是不敢失态,只能强迫自己面带虚假的笑容。
范知府急忙介绍道:“这位是沈家的大老爷,负责这次皇陵材料的采办。”
四皇子好整以暇的举起酒杯,似是敷衍又似是讽刺的说了句:“原来是沈老爷,失敬。”
大老爷口中说着“不敢”,双手举着酒盅,半躬着身子,探着头站了起身,刚要与他的杯沿相碰,四皇子却抢先一步收回了手,仰头一饮而尽。
大老爷先是一怔,随后心中一阵郁怒,却仍是忍了下来。他缓缓的坐回位子上,将酒盅中的酒一口灌了进去。因为喝的太急,呛到了嗓子,不由急急的咳嗽几声。
在座的沈家人都大觉丢脸。
范知府见状,连忙“好心”的打起了圆场:“四皇子,我们都是山野小民,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故而如此失礼,请您莫要见怪。”
大老爷听了这话,一张脸涨的通红,又有些发青。他扫了一眼沈家其他人不满的目光,牙根一咬,硬是生生的忍住了咳嗽,只是胸口偶尔会轻颤几下。
四皇子只是淡淡的勾了勾唇角,没有说话。
三老爷见大老爷不中用,干脆自己上阵了:“四皇子,席间欢乐,我们备了些节目以助兴。” 说罢,也不等四皇子说话,便拍了拍手。听到指示,一直候在门外的沈家众小姐们迤逦的走了进来。
范知府心中冷笑了一声,暗自感叹道:沈家人为了攀高枝,可真是煞费苦心了。只可惜啊,找错人了……
月如看着那些绿肥红瘦的沈家众小姐,又瞟了一眼情绪淡淡的四皇子,唇角展开一个几不可见的,嘲弄的弧度。
大老爷虽然不满三老爷的逾越,却也没有过多的在意这些,只是暗暗忖道:这四皇子,似对我沈家不喜,也不知是为何?
沈家小姐们各显其能,无论是跳舞唱曲,还是抚琴吹箫,甚至连年岁甚小的沈玲儿还提笔画了一副丹青。然而,四皇子始终是神色淡淡,那带着浅笑的脸上,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什么。
原以为,沈涟茜风姿绰约的舞蹈至少可以博得他的青睐,谁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入不了他的眼。
终于,轮到沈思越了。
沈思越抱着琴,步步生莲的,走向中间那偌大的台子。
水绿色的百褶裙衬得她肌肤雪白,无可挑剔的小脸上表情温婉如画,衣带生风,环佩轻摇间,一时飘遥欲仙,暗香浮动。
沈思越心中是矛盾的,但她知道,这是命,是没有选择的。
犹记得,那是十四岁的时候,元宵节,大夫人破天荒的让她们这些姐妹一起去夜市赏花灯。
沈涟茜拉着她乱跑,甩开了跟着的下人们。说好去买个花灯就回来,谁知只一会儿,沈涟茜就没了影。
人潮涌动中,沈思越的心里是焦急的,她左顾右盼着,企图发现自己的丫鬟或是其他族中的姐妹。
沈思越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是那张娇美的脸蛋儿已是遮掩不住了。周围的路人一见到她,莫不是惊讶的张大嘴,怔怔的愣在原地。
几个人影突然挡在了她的面前。
“小姑娘好生漂亮啊!要不要哥哥陪你啊?”她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一张恶心的嘴脸,那淫邪的笑容她至今想起来都会作呕。
她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向旁侧一转身,打算躲开他们。
另一个方向也被人堵住了。“小姑娘,别跑嘛,哥儿几个又不会吃了你。”一个粗嘎的声音奸笑着说道。
他们身上冲天的酒气让沈思越觉得反胃,她声音一扬,震慑道:“我的侍从就在附近,只要我高声一喊,我沈家想让几个人死无全尸也并非难事。”
那几个人登时一怔,也许是她太冷静,也许是她的语气太肯定,他们不由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一个人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哼,小姑娘,不要唬哥哥了。你若真是沈家的小姐,出门哪有不跟着丫鬟的?”
沈思越还没来得及想出措辞,便觉得身上一轻,竟是被一个男人扛到了肩上。这下她可是真的慌了,连忙乱打乱踢的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喧嚣的闹市中。
她知道,若是被这些人带到某个荒山野岭的,就真的会死无对证了。
就在沈思越觉得要完了时,那几个男人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凌……凌少爷……”扛着她的男人声音有些颤抖,腿似乎也有些软。
“万老三,你们,还没有长记性?”这声音明明是清冷的,可它就是好听。
那几个男人像是见到了鬼一般,把沈思越往地上一甩,急忙跑开了。
沈思越一脱险,急忙去看救命恩人长什么样子,那斜长的凤眸,刀削斧刻般的轮廓,只一眼,便深深的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竟是怔住了,都忘了要去道谢。
“大少爷,我们走吧。”他身后的一个仆从毕恭毕敬的说道。
“嗯。”他静静的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她一眼。
沈思越却牢牢的记着,救了她的人是,凌家大少爷。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这样,便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这几年,她不断从家人口中听着凌家大少爷是如何的有手段,如何把凌家的生意经营的风生水起。
她看着铜镜中越发出落的美丽的自己,她以为,只有自己才能配得上他。
她一直在等着他的花轿,有一日能停在沈府的门前。
是啊,她等到了。可是,花轿要接走的新娘子,不是她。
即使是迎亲的那一天,他那双子夜般的凤眸中,仍然没有自己。
她觉得可笑,这么多年的守望,不过是黄粱一梦。
沈思越有时会想,要是没有沈若尘,该多好。从小到大,她总是可以轻易得到所有她想要的,除了,那个男人。
她缓缓的坐了下来,双手抚在了琴弦上。
算了,要是不能嫁给凌靖熙,嫁给谁不是嫁呢,嫁给皇子总还好些吧。沈思越安慰着自己。
晚风徐来,扬起她柔顺的秀发,她微敛着眉眼,卷翘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窝处撒下一处阴影,含羞胆怯的像是误落人间的仙子,恬静的让人觉得美好。
众人都坚信着,她的美,总该让四皇子动心了吧。
便是范知府,也不得不承认,沈思越真的很美。
月如悄悄的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她那一双星辰般璀璨的眸子,此时此刻,却透着隐隐的不安。她在沈府中见过沈思越,当然知道她有多美,只是不知道四皇子的定力如何。
果不其然,四皇子目不转睛的望着沈思越,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似是要说话。
沈思越的手刚要拨动琴弦,四皇子却幽幽的开口了:“怎么,沈家只有这些庸脂俗粉吗?”
这话犀利的不留余地,直是让众人目瞪口呆。
连沈思越都惊愕的抬起头来,微张着她樱桃似的小嘴,不可思议的看着四皇子。
从小到大,她或许怀疑过自己的琴技不算精湛,书法不够娟秀,或是棋艺不入上乘,却独独没有怀疑过,她的美貌!
如今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的说自己是庸脂俗粉,对自己不屑一顾,而且还是一个自己不太情愿委身的人,沈思越心中真的有些不乐意了。
可她永远是温婉的,大方的,即使心中不高兴,她也不会显露出来。
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毫无畏惧的迎上四皇子的目光,趁众人还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为自己开脱道:“四皇子只看外表,便认定我们姐妹是庸脂俗粉,岂不草率?”
“放肆!”四皇子身后的侍从冷冷呵斥了一声,却被四皇子伸手打断了。
四皇子的目光中,平添了一丝兴味,他打量了沈思越几眼,问道:“那,应该看什么?”
沈思越不卑不亢的答道:“要看一个人,当然要看他的才能和品性。”
四皇子淡淡的一笑,看着沈思越,像是看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般,用他沉稳而温润的声音答道:“才能,品性,也是一种外表,只不过,有时被华丽的皮相所掩盖了,看得不真切罢了。”
沈思越一噎,对方身份不凡,她自是不好再多说什么,只盈盈一福,说道:“四皇子所言甚是,是思越浅薄了。”
说罢,她慢慢的退到了一边。饶是这样的丢脸,她仍然是骄傲的挺直着脊背,任由周围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只不过,她袖下的手,指尖已是狠狠的刺进了肉里。仿佛只有这样的痛楚,才不会让自己流出眼泪来。
四皇子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转头问仍有些烦闷的大老爷:“沈老爷可曾听过,和氏玉璧的传说?”
大老爷抬头望着四皇子,不知道他此言是何用意。
四皇子也没理会他痴傻的表情,只是径自说了下去:“卞和曾向楚王两次献宝,不惜断了两条腿,仍然会为和氏璧不能进献而惋惜的痛哭。有的人便是这样,明明是块上好的璞玉,却没有见到像卞和这样识玉的父母家族,也就只有埋没了吧。”
这话说到这儿,已经有些意有所指了。沈家人似懂非懂的暗暗盘算了起来。
“听闻沈家有一位小姐,外界均传她无德无才,然,嫁入凌家后,时人才知,此女实是天赋异禀,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四皇子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沈家人却有些肝颤了。为什么,四皇子的话里,似乎有着谴责的意味?
范知府自是知道沈家人巧言令色,干脆就不给他们这机会,抢先答道:“那位沈家小姐我是见过的,确实是个晶莹剔透的。”
四皇子本来也就是想说个坊间传言,好刹刹他们沈家的威风。但现在看来,是真有此事了。
沈思越将这里的情形一字不落的听了个清楚,胸腔中不禁起了一丝怨怼。又是沈若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