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榈树,浑浊的水域,舢板,聒噪的越南话。时隔两年,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景象再次扑面而来——各种各样的声色光影在炎热的空气里混合着,细微地摩擦着,奇特的气息,从白人小女孩裸露的皮肤传输至隐秘内心,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对于玛丽·多纳迪厄来说,返回是有些迫不得已的。尽管她花了两年时间才把遗产的事情落实。在此之前,她就曾向法国有关部门提出申请,要求留在国内,可遗憾的是并没有获得批准。她甚至谎称自己得了殖民地的传染病,而在军医会诊后,她依然没能如愿。军医还在结论书上写道:“多纳迪厄夫人可以适应殖民地的生活了。她应该立刻返回自己在海外的工作岗位。”
她热爱自己的国家,想念家乡的那些亲人,还相信伟大的殖民计划,而且多年过去,她已不再是那个满怀探险精神对殖民地浮想联翩的年轻人——相反,随着丈夫的离世,越南早已成了她的伤心之地。玛丽不想回到金边。丈夫去世,政府提供的房子也迅速被收回。在胡志明市,玛丽多次给当地殖民局写信,希望能以儿子的教育问题为由,申请将工作岗位安排在相对繁华的胡志明市。或者退而求其次,安排在河内——那个尚存一丝温暖回忆的地方,也未尝不可。
然而却迟迟不见答复。接下来,玛丽又向越南的总督写信,署名为“多纳迪厄遗孀”——如是,期待总督可以看在亡夫的面子上,批准此事。在信上,她一再表明,自己对本职工作的热爱与用心,如果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绝对会服从安排。但因为两个儿子都到了接受中学教育的年龄,而柬埔寨,根本不能让他们继续学习……另一方面,在河内,她有自己的住房,可在柬埔寨,她的工资尚不能应付每日旅馆的开销……之后,玛丽还拖家带口冒着盛夏的酷热亲自求见总督。然而不幸的是,现实凉薄,玛丽一切的哭闹、奔走与交涉都没有起到作用。她必须继续待在金边——忍受着一家四口住在小木屋里那种孤立无援的生活。
其实当时总督收到信后,也曾委托人调查过。调查的对象,就是署名多纳迪厄遗孀的玛丽的同事们。没有人想到,那些同事对她隐藏的恨意有多深——或许从她与亨利的婚姻开始,或许与她顽石一般的个性,以及为争取利益不顾一切的态度有关,于是,总督收到的调查结果上,就有了“多纳迪厄夫人名声非常糟糕……”“她的存在就是不团结的因素”之类的种种言辞。
在这种境况下,玛丽只好聘请律师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她将自己与孩子们关在黑漆漆的旅馆里,觉得自己遭到了天底下最恶毒的背叛。可是,最后也只得到了一个湄公河三角洲女子学校校长的职位,而且,地点还是在距离胡志明市130多公里的永隆。形同发配。
1924年10月,对调任极度不满的玛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将自己极度疼爱的长子皮埃尔送往法国。在巴黎,她的爱子可以上中学,可以接受最好的教育,除却,她实在无法忍受与之离别。她写信拜托帕尔达朗的迪福神父照顾皮埃尔,字里行间,感人肺腑。而那个善良的神父,后来也成了皮埃尔的宗教导师。
如此,保尔和玛格丽特则留在永隆,留在绝望的母亲身边。就是这样,父亲死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玛格丽特的母亲,穷乡僻壤的女教师,不再年轻的寡妇,无常世事,冷漠人情,所有的哀伤与失意,她都要被迫接受。
而这一切,她都是见证者——甚至,在母亲一层又一层疯狂而无助的情绪里,她也必须跟着经历一遍。“我的幼年,我的梦充满着我母亲的不幸。”没办法,这就是宿命,与梦境一样,与天赋一样,都是不可选择的东西。
“它对我来说意味着生命的全部。72岁时,它仍然和昨天一般清晰地停留在我的记忆中……”
玛格丽特是喜爱永隆的。在永隆,她没有拍下一张照片。但是那里的一切,直至暮年,她都没有忘记过。
位于湄公河边缘位置的永隆,才是真正的越南,她觉得,那是殖民地最美的地方。因为气候湿热,便常有雾气,远处是丛生的云海与霞光,近处是纵横的河流与农田,瘦小的船只在河道中穿梭,碧绿的棕榈树在风中摇曳,草木幽深的小岛,振翅的飞鸟……永隆,即是那水天之间的柔软腹地,蕴藏着绵绵风情。
光线划分昼夜,形成记忆中鲜明的两个明暗切片。相较于白昼,夜晚更让她钟情。
时间慢慢流逝,黄昏将河水染成玫瑰木色。然后,夕阳入海,暮色凝重,夜晚正式登场。夜色中,煤气街灯点亮了笔直的街道。那些店铺,各种各样的杂货店和首饰店,正在等待顾客的光临。街道两边盛开着金凤花,散发出香味。街道上则铺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碎石,时有零星落花委地。高大的罗望子树一直延伸到海湾。远处,海湾也仿佛沉睡了。
玛格丽特记得,遇到母亲心情愁闷的时候,一家人会乘坐马车去郊外散步,像白人区的人们那样,去观赏殖民地的夜景。
永隆的夜晚,天空是明亮的,像纯色的光带,超出色彩之外,又呈现出溶化的状态。月光把阴影描画在路上,犹如清薄的剪影。远处,天光如透明的飞瀑,沉潜于无声的寂静之中,像墓穴的那种亘古的寂静。不时有犬吠传来,在一个又一个的村子间彼此呼应,一直到白昼来临……却尤感沉寂。永隆独特的夜色。蓝色空气的夜晚,空气湿润得可以伸手取下,把玩指间,有着不可预知的神秘。就那样,马车穿越在绵延的稻田与夜色之间,仿佛没有终止……巨大的空间里,由静处衍生的野寂的力量,贯穿身心。
从性格上来说,玛格丽特一直都是野性的。永隆,则可以最大限度地释放她的野性,又将其包容。所以,她并不介意住房是否简陋。她的灵魂,可以被夜色收留,可以游离在绝望的家庭之外。至于房子,不过是一具皮囊的收容之所而已。
“房屋,我们的栖身之地,刷着白石灰,摆着涂有金饰黑色大铁床的住屋,装着像大街上的发红光的灯泡,绿铁皮灯罩,像教室那样照得通亮的房间,这样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拍过,我们这些住所真叫人无法相信,永远是临时性的,连陋室都说不上。丑陋难看就不说了,你见了就想远远避开。”
——这就是她记忆里永隆的房子,让她的母亲为之耻辱的临时住所。
小学教师的房子,在白人区的深处。刷着白石灰的房屋。简陋的金属大床。为了抵御恶毒的蚊虫,床脚必须终年泡在盛满水和玻璃屑的容器里。地板上,铺着由百叶窗透进来的悲伤而谨慎的光。
在永隆,玛格丽特的母亲依然不受欢迎。她总是被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围绕。她个性要强,经常打骂儿女。她饶舌,喜欢拨弄是非,喜欢哭诉。她专制严厉,没有同事和学生喜欢她。
但是对于她的母亲玛丽来说,永隆只是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有一处简陋的居所,收纳着他们疲惫的身心。而且,总有一天,她会带着孩子们离开那里,扬眉吐气地离开,并且找到适合自己居住的地方。那地方,一定在法国,就像普拉提耶庄园那样的地方。只有那样的地方,才符合她的身份,契合她的脾性,才能抚慰她那可怜的悲苦已久的心境。
有梦想总是好的,生命为梦想而生存,才会生长得接近可能。是的,心存梦想,才不至于绝望得那么不堪。至于时间,那些一路漏下的点点滴滴的痕迹,也将漫过我们的脚印,然后自顾自地积成池,积成渊,积成生活的模样。
“当时我们是多么爱笑的孩子,我的小哥哥和我,我们一笑就笑得气也喘不过来,这就是生活。”
百鸟平原,广袤水乡,玛格丽特如此概括永隆。“我对它一见倾心,它就像是冥冥中对我许下的某种诺言。”也是她与小哥哥的永隆。
在永隆,玛格丽特完成了人生中从童年到青春的过渡。前方是茂密的热带丛林,她与小哥哥逃到森林深处,窥视爬行动物和猛兽;赤脚在星光下奔跑,夜空笼罩在头顶,犹如沾满鱼鳞的大网,她奔跑着,踩踏一路的花瓣和昆虫的吱吱叫声;去海滩看成群的小鱼游过千年的树冠和树枝缠绕的泉眼,让乳绿色的雾气萦绕在眉睫上;放眼一望无际的平原,十万离鸟逐日而飞,广袤的人间,形同一个古老的传说……那样的永隆,又仿佛是一个孤立在生活之外的世界,站在黏湿的汗液与粗粝的喘息之中,剥离日常与伦理,却出落得野性而迷人——只与少女的成长隐秘相关。
禁忌:一个不可测度的秘密
“我对他的爱是不可理喻的,这在我也是一个不可测度的秘密。”
据说在越南,“小哥哥”一词是个私密的称呼——当地姑娘喊自己的情人,就是喊小哥哥的。
而玛格丽特称呼她的二哥保尔就是“小哥哥”,或“我的小哥哥”,深情之中,带着笃定的疼爱和柔软。是的,如果深爱一个人,爱他、恋他、思他、慕他,就连称呼也是从心尖上摘下来给他的,甚至在语气上,都不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尖锐。
二哥保尔就是玛格丽特一直深爱的人,他们是兄妹,感情却超越了亲情。严格说来,保尔应该算是她的第一个情人。这样的爱,看似隐晦羞耻,实则洁净长生。在他们的世界里,一个爱的角度,已经衍生出了两种可能,一方面是兄妹关系,相依相伴,与血缘同在;另一方面是情人关系,可以肌肤相亲,也可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在永隆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大哥皮埃尔也被送回法国,小哥哥就成了她生活中唯一可亲近的男性。和小哥哥在一起的时光,是有限的生活里的最大欢愉。那样的欢愉,带着香味,甜的、野性的、惆怅的香味,在回忆的夜色里流淌。
小哥哥是亲切的,无论何时,他都是她最信任的人、最合得来的人。就连对食物的喜恶都一致。都喜欢吃芒果,喜欢喝中国汤,喜欢吃熏肉和腊鱼,喜欢吃被潮水冲到河边的螃蟹。都不喜欢母亲给的肉和苹果,来自诺曼底的青苹果会让人一下子就想起法国,想起罪恶的殖民地计划。
也是在永隆,在一个又一个的寂静夜晚,她跟着小哥哥,去森林里捕猎,打黑豹,去小河里游泳,抓鳄鱼……总之,出去,在家庭之外,到野外去,快乐就在那里等着他们。
当时在她心里,小哥哥已经是一位优秀的猎人了。是他教会了她游泳,是他教会了她怎样辨别走兽的足迹与气味,也是他教会了她,如何在林中识别飞鸟的叫声……大自然的奥妙,刺激了成长,渐渐地,男孩女孩对危险、对未知的探索欲望,也已经伴着日益膨胀的好奇心,从神秘的外界,延伸到了对方的身体。
就这样,兄妹俩背着母亲,开始做着一件比捕杀林中黑豹更为危险的事。他们终于忍不住用彼此的身体,去探索了独属于性别与爱情的秘密。
“我们一起去河边的森林中打猎。总是我们两个人。后来有一次,事情发生了。他来到我的床上。我们兄妹之间彼此是陌生的。我还很小,也许只有七八岁。他来了一次,以后每天晚上都来……我们还在一起睡觉……傍晚常去森林或在船上。在沙沥的时候,我们就找一个空教室。”
第一次性体验。那样隐秘的欢爱,是神圣的,又是羞耻的,是险恶的,又是愉悦的,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那种身体的仪式中,流下的滚烫的眼泪。
“后来他10岁了,后来12岁、13岁。再后来有一次他便享受到了乐趣。当时,他把什么全忘记了,他那么幸福,都哭了。我当时也哭了。那就像过节,是深层的节日,你瞧,不开玩笑,它让人想哭。”
每当夜色降落,她就会偷偷地躺到小哥哥身边,去抚摸他的身体,去亲吻他的头发。月光透过纠缠的树影打在小哥哥的脸上,有一种丧葬式的庄严之美。他的瞳孔里有深情,也有光泽荡漾,正像打碎的月光倾泻在湄公河上。
她的耳朵上,经常会戴着新鲜的山茶花,像一个小母亲那样,爱着身边的小哥哥,用内心里深刻的怜悯和温柔,与他相依为命。因为在家中,他们得不到母亲的爱。
几年后,大约是在沙沥的时候,玛格丽特的大哥皮埃尔已经从法国回来,不久便发现了她和小哥哥的秘密。小哥哥对大哥的惧怕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并由此变得软弱,变得哀愁,变得压抑。而在那以前,两兄弟打架还是互不相让的,经常打到最后,两败俱伤。
而母亲对大哥的宠爱与偏心,已经到了扭曲的地步。大哥暴戾凶狠,在家中形同恶魔。而他们被母亲与大哥的联盟驱逐在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对于大哥皮埃尔,玛格丽特曾回忆说,大哥是整个家庭的灾难。从法国回来后,他整天游手好闲。他养了一只狒狒,给它吃硬币,吃到走不动路。他教狒狒一切凶残之事,一切取乐的法子,比如将一只公鸡的毛全部拔光……后来他还沾上了烟瘾,把家里的钱败了个精光,就连仆人的钱,他也不放过。
但她讨厌大哥,最主要的,还为了惩罚母亲的偏心——母亲溺爱他,偏袒他,从不责备他的错误,原谅他的一切罪行,包括他对弟弟妹妹的伤害。
她也憎恨大哥欺负小哥哥,憎恨他对小哥哥的打骂和羞辱。在餐桌上,小哥哥永远都是吃他吃剩下的食物,在家中,小哥哥永远生活在他那恶狗一般的目光下。可怜的小哥哥,就那样活在大哥的暴行之下,一次又一次地面临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