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乔生的至情,让连城由死到生走了一遭,最终美梦成真。纳兰却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一年,两年,三年,就这样过去了,“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我也知来世的虚妄和渺茫,却不得将希望寄托于这一点星火。只是这样的悲伤如果重来一次,又教我如何承受呢?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啊。
还不到而立之年,纳兰的鬓边已经现出了银丝,“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都任他流水落花去去去,天上人间休休休罢了。
与纳兰的感伤一脉相承,后来,《红楼梦》问世了,当时便有人评价,这本书写的不就是明珠家事么?怡红公子贾宝玉,分明就是纳兰公子的影子啊。这话,倒也不能说全为穿凿,贾宝玉的一生轨迹,一言以蔽之,不过是“勉为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在虚无中寻找意义,在落寞中拾取繁华。与之相比,薛宝钗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是闭着眼睛的欢笑;林黛玉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是清醒至冷酷的哀音。
这样的末世情节,富贵闲人贾宝玉有所感,然而书写不出,纳兰却是下笔有神,“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
因何无聊?如何排遣?万马齐喑,山雨欲来,而槛内人犹自酣睡不醒,偶有一二灵慧天成如纳兰怡红公子者,除了空自苦闷无聊,又有何拨云见日的手段呢?贾宝玉为了表达对外面世界的反叛,说自己“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儿便觉浊臭逼人”,也许他早已隐隐意识到,所谓的功名利禄权势,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全都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就算这干净,也是福分呢。
无独有偶,纳兰在与好友的信中,也表示过对“天风海涛之人”的向往,在朋友的牵线之下,他又与江南佳人沈宛有过一段未了情,“可耐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底校书人”,“朝云渐入有无间。莫笑生涯浑似梦,好梦原难”,然而或许是心中人无可替代,或许是身外事太多无奈,短暂欢愉之后,两人终是无疾而终。再度分离之后,纳兰方更懂得了,“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回首往事,“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从痛断肝肠到生无可恋,似乎,也只用了短短的十年。“若容相逢饮牛津,相对忘贫”,负尽十年踪迹十年心后,只有她,才是他的一生一代一双人。
而真正的忠贞和圆满,未见得是懵懂时有你在侧,也未见得是终老时不弃不离。遇见你时,情不知所起,已一往而深;离开你后,情不知所去,亦不觉其终。但得如此,可谓至情矣。
浮生如梦,为欢几何:沈复与陈芸
但凡有几分小资情调、爱好旅行的文艺青年们大都晓得,在姑苏城的某条青石巷子里,有一家占地不广、韵味却上佳的青年旅社,名唤“浮生四季”。单看这四个字,李太白当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悠长叹息已如在耳旁,而这个名字更重要的来历,在于这条巷子里,曾经居住过一双天成的佳偶,他们就是沈复和陈芸。
古时闺阁之事,向来难以流传。如张敞画眉、文君卖酒一般的佳话,真是少之又少,因其少,反而愈显珍稀。而沈复不过晚清时期一个区区文士,既无过人功业,亦无著作等身。他和妻子之间的故事,又是如何流传至今,打动了一代又一代性情中人,让林语堂、陈寅恪、俞平伯这样的大师都为之颠倒赞叹,仰慕不已呢?这不得不说,是上天在冥冥中自有因缘,不忍这一段佳话奇缘为时光的烟尘所埋没,而特地借有心人之手,使之开花散叶,直至今天。
这正如元好问在那首千古情词中感叹的一样: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楔子
光绪三年(1877年),一个阳光熹微的春日清晨,杨引传,一位普通的姑苏文人,像往常一样品了杯早茶,读了卷诗书后,就在妻子的殷殷注视和孩子的朗朗书声中,推开自家院门,绕过青萝缠绕的墙下,行过几座小桥,再沿着一弯流水,随意行到城隍庙外。
日高无人,有几处卖吃食、旧书和其他物件的小摊零星错落,杨引传信步走到旧书摊前,眼光一寻,却看到一部薄薄的手抄集子,题名《浮生六记》。字体清隽圆润,颇为不俗。书中内容也十分别致,无关江山万里,亦不是规矩教条。不过是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只是这位沈复沈三白居士,缘何这般幸运?竟娶得如此如花美眷、解语又可人呢?
集子并不厚,也散失了一部分。杨引传站在摊前细细品读,越读越是沉醉,不觉已经日过中天。善解人意的摊主并不催促,只是看着客人激动变幻的面色,知道自己这笔生意大约要做成了,待会须要个好价钱。话说,这可真是本好书呢,家中的女儿也喜欢读,还说自己将来也要找一个沈三白那样的夫婿,不求他玉堂金马,但愿他知情解意,一生一世一双人方好。可是这怎么行呢?沈复再是痴情,还不是和妻子两个人贫困潦倒,连个葬身之地都难有下落?
摊主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杨引传略显颤抖的声音:“此书为价几何?好书,好书啊!”
最后自然是皆大欢喜,摊主把书卖了一个好价钱,杨引传则如获至宝,抱着书紧步往家走,满脑中还是沈复和芸娘鹣鲽情深、琴瑟相合的画面,只是想到后来夫妻两人的窘迫境遇,杨引传的眼角又有点湿润了。
夜晚,杨引传坐在书房中,仍然对着《浮生六记》把玩不已,如此好书,怎么能让它明珠蒙尘、不为世人所知呢?他忽然想到了在上海申报报社工作的小舅子王韬,于是立刻铺纸磨墨,告诉王韬,他发现了一本妙不可言的好书。
王韬看到《浮生六记》后更是击节赞赏,同时,他更以一种媒体从业者特有的敏锐眼光,断定此书必将大行于世。在王韬的一手策划下,《浮生六记》很快就刊行出版了,从此,世人皆知沈三白与陈芸娘。这不得不说,是杨引传和王韬两位有心人的功劳。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回到故事当中,回到百余年前,沈复以深情为笔、相思为墨,写就的不朽爱情传奇吧。
竹马青梅,非君不偶
沈复,字三白,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居于苏州城中沧浪亭附近,家中诗礼相传,衣冠不绝,故而自幼生活优裕闲适。在这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中,沈复一天天地长大了,慢慢到了渐解风情的年龄。
沈复舅舅家有一位女儿,名叫陈芸,字淑珍。从小就聪慧灵秀,牙牙学语不久,大人教她背《琵琶行》,她就能流利完整地背诵出来。但芸娘才四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上有寡母,下有弱弟,家境清贫不堪。她稍稍长大几岁后,就开始做女红贴补家用,芸娘心灵手巧、十指如飞,到后来,一家三口的生活费用,还有小弟上学的开销,全凭她刺绣供给。勤劳之余,仅凭着家中几本旧书,芸娘自己揣摩研读,竟也渐渐通晓文墨,还时有佳句秀词。
秋天来了,芸娘用细腻多感的女儿家心思,写下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句子,乍一读,颇有几分林黛玉魁夺菊花诗的清雅之韵。秋来人瘦,一个“侵”字好生贴切,令人不由心生怜惜。而其原因如何?正如易安词所言“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不过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罢了。下句用“肥”字形容菊花,新奇有趣,也是从李清照的“绿肥红瘦”脱胎而来,却能不落窠臼。而有着如此灵心秀口的芸娘,不过是自学而已。
可以揣测一下,如果芸娘有机会接受古代正统的闺秀式教育,怕不也是李清照、朱淑真一类的知名才女么?
其人其才如此,难怪沈复小小年纪,就对表姐动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心思,虽然他的心中也有着几分隐忧。古来红颜多薄命,美而多才,似乎更和福寿无缘。加上芸娘所作诗句多半凄清如诉,时有零星佳句,却少有完整诗作。这种“锦囊佳句”,不正是唐代那位著名的早慧且早夭的天才诗人李贺的专利么?
以上种种,在今人看来也许可以付之一笑,但古人的顾虑倒也并非全然是无稽之谈,文如其人,多有不经意间一语成谶的例子。比如唐代名妓薛涛,小时咏梧桐树“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她的父亲一听就怅然愤懑,认为聪慧的女儿恐怕将来有沦落风尘之嫌,后来果不其然。
然而薄命如何,短寿又如何?喜欢就是喜欢,爱恋就是爱恋,何况对于沈复而言,这是一生中不可再有、独一无二的初恋呢?钱钟书先生曾经调侃中老年人动情如同老房子着火,一燃起来便不可收拾。那么初恋就是春天原野上的繁花,一夜之间就遍随着春风,开遍海角天涯。
沈复赌咒一样地告诉母亲:“如果要为儿子娶妻,那么非淑姐不娶。”面对如此痴情,慈爱又开明的母亲又能如何呢?何况芸娘这位温和柔顺的侄女,本来也就深得她的喜爱。于是母亲微笑着取下手上的金约指(即戒指),与芸娘的母亲订下了儿女婚约。
约指,本就是古代女子送给情郎的常见信物,取其团圆坚牢、永以为好之意。南北朝诗人繁钦在《定情诗》缠绵悱恻地写道:“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沈复母亲用来定亲的这只金约指,从此就将这对小儿女的命运紧紧牵系在了一起,今生今世,两情不渝。
订婚这年的冬天,因为亲戚的婚礼,沈复又来到芸娘家中。数月不见,他仍像小时那样唤她“淑姐”,她也仍像旧时那样娇羞怯怯。新年将至了,满室男女老少无不衣锦着绣,珠翠琳琅。唯独芸娘仍然素衣素裙,如千顷碧波中一株白莲,亭亭玉立,清雅宜人。正因如此,反显得她脚上一双新做的绣鞋愈发精致可人,沈复不由心中一动,悄悄问她鞋是谁做的,结果正是芸娘自己。沈三白不禁对这未过门的妻子更多几分由衷的欣赏,“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
世上是有着这样的一等女子,你可以叫她们生活的艺术家、诗意的栖居者。她们眼光所到处,便是山明水秀的第一等好风景;她们慧心所思处,便是一草一木都通了人情、解了喜忧;她们素手轻拂处,便见鲜花颜色一时分明,无处不生春;她们笑靥所开处,便是令人长醉其中不复醒的无忧乐土。
那天晚上,沈复饿了,婢女拿来的果脯却好生甜腻、难以下咽。芸娘悄悄牵了沈三白的衣袖,将他带到自己的卧房之中,端来早就为他备下的清粥小菜,沈复食指大动,正欲风卷残云时。芸娘的堂兄忽然敲门进来,撞见两人这般情状,不由得瞅着芸娘取笑她:“好啊,刚刚我同你要粥,你说没有了,却原来藏在这里,专等着你的小相公啊。”芸娘羞窘不已,掩面跑走。沈三白也是又羞又恼,一气之下,粥也没喝,就带着仆人连夜回家了。
此后三白再去芸娘家中,她总是躲避不出,毕竟女孩儿家脸皮薄,上次的“藏粥事件”,让这对恩爱的小儿女在亲戚中都传为笑谈了。
闺房之乐,此乐何极
两人这一羞一避,再见面时,就是洞房花烛之夜了,春宵一刻,堪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凉阴;歌管楼台,箫声细细;秋千院落,良夜沉沉。多少相思此刻都化作甜蜜,多少美梦此刻都终于成真,“便觉一缕情丝摇入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才始心动神摇,便觉万劫不复啊。
在爱人沈复的眼中,芸娘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女子。“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后人对此颇有异议,认为陈芸可能算不上一个美女,其实大谬不然。“瘦不露骨”和“眉弯目秀”,已经说明芸娘容貌和身材的无可挑剔。何况还有这句“顾盼神飞”,这可是曹雪芹用来形容大观园中那朵“又红又香的玫瑰花”——三小姐贾探春的赞词呢,芸娘的神采飞扬可见一斑。
“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似贬实褒,这不就是说,芸娘生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么?当年翁美玲版的俏黄蓉为什么能成为几代观众的梦中情人?恐怕跟她的小虎牙有很大关系,听她娇娇地唤一声“靖哥哥”,嘟嘴一笑,两颗小虎牙露出来,真是让人的心都化了。所以“似非佳相”其实是在说,“实乃佳相”啊。
因此沈三白得意万分、意犹未尽地最后写了一句“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这才是重点和关键所在呢,真正的美人,在皮相骨骼之外,必定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风韵气度,那是画不出,也写不尽的,正所谓“缠绵之态”、“其意也消”。
你知道西施的眉毛有多长,貂蝉的眼睛有多大,王昭君的鼻子有多高,杨玉环的嘴唇有多红吗?不,你只知道在水边浣纱的西施让鱼儿都自惭形秽地沉入水底了;在月下祈祷的貂蝉让月亮都羞涩地躲入云中了;出塞路上弹着琵琶的昭君让大雁都忘了南飞;沉香亭畔醉卧的贵妃让国色天香的牡丹花都卷起了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