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有生之年,有幸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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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古意:美人名士自倾城(1)

我不知道我的前生几度轮回里?正当北宋东京梦华之时,可曾见过东坡携着朝云出城游春访友悠然自得?正当南渡江山改换之际,可曾见过李清照携着夫君的手泪眼相望寸断柔肠?正当桃花扇底断送南朝之后,可曾见过纳兰容若徘徊在爱妻墓前黯然神伤?正当万马齐喑西风渐起之时,可曾见过沈复与芸娘泛舟于太湖之上把酒临风?千古之上,可堪相思相望者,又何止此数人?不过是他们的故事,格外地触动了某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某一点不可言说的心事。沉迷了岁月,撩乱了浮生……

明月梨花一梦:苏轼与王朝云

过往五千年间,中国文坛上出现了不少惊才绝艳、名垂千古的耀眼人物,潇洒飘逸如李太白,沉郁顿挫如杜工部,缠绵悱恻如李商隐,英姿勃发如辛弃疾……但如果要从这些文坛大腕中,寻找一位综合得分最高的全能型选手,那就非苏轼苏东坡莫属了。

东坡其人,可谓上下数千年中,寥寥不世出的几位绝顶天才之一。文则昂然侧身唐宋八大家之列,诗则为李杜之后一大家,词则以豪放旷达开一代新风,书法则为“苏黄米蔡”宋四家之首,绘画成就亦远在同侪之上,金石,佛学,政论……举凡当时显学无不涉猎,真可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文采风流如此,再添上几段缠绵悱恻的风流韵事,苏东坡这幅精彩纷呈的人生画卷中,也就多了最明媚动人的粉红一笔,恰如临水桃花,十分春色,全然完满。

苏东坡前后有过三位妻妾,巧的是,她们全部姓王。发妻王弗,续弦为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侍妾王朝云。她们三人到底谁在东坡心中占有最重分量呢?后人争论纷纷,莫衷一是,然支持朝云者最为多数。一个重量级的原因就是,在这三人中,苏东坡写给朝云的诗词作品是最多的,共计诗5首,词7首,文3篇。其他涉及或疑为影射朝云者尚且不计。另一个原因则在于,朝云是陪伴在东坡先生身旁经历最为坎坷、时间跨度最长的女子,从十余岁时初见,到岭南溘然长逝,二十余载的漫长时光中,她和他琴瑟相和、心曲互通,谱就了一段千古不朽的爱情佳话。

芙蕖一朵立娉婷

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年)的夏天,时任杭州通判的苏东坡,在西子湖畔已经度过了两年的悠闲时光,两年前因反对大名鼎鼎的王安石变法,东坡被“拗相公”贬来此地,当一个小小的闲官。却不知这一贬,成就了苏东坡与杭州山水、江南佳人的一段大好因缘。

宋代风尚重文轻武,文官的生活更是惬意自在,正如苏门四学士之一黄庭坚所言: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时值初夏,水似眼波横斜,山如眉峰聚散。苏州太守陈襄在西湖边大宴宾客,我们的才子苏东坡自然是座上嘉宾。

在这般“往来有鸿儒,谈笑无白丁”的盛大聚会上,妓女自然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她们与文人学士唱和来往以自抬身价,名士们也多以出入秦楼楚馆为韵事。宾客远观美景、醉揽佳人、手捧酒杯、闲吟诗词,说不尽的潇洒风流。在这其中,有一位弹琵琶的小小乐妓格外引人注目,她虽然形容尚小,却神清目秀、宜嗔宜喜,已经可以看出日后的绝色模样,不由令人心猿意马我们的大诗人自然也不例外。

酒过三巡,众人愈发兴致盎然,起哄着让苏东坡题诗一首,以志今日之乐。诗人的目光在女孩面上稍停片刻,便淡然望向远山,用略带四川口音的官话悠悠吟诵: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

淡妆浓抹总相宜。

诗人声音方落,众人已轰然叫好,用浙江的绝色美女西施,来比拟姿态万千的西湖,美人美景交响辉映,可谓出人意表又贴切之至,东坡之才果然无双。连那位懵懂的小女孩子也灿然一笑,诗人的眼光更加移不开了。

善解人意的太守大人、知情解趣的宾客同僚,早就看出了东坡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宴会还没有结束,已经有人来告诉这位小琵琶女:她被买下来赠与了苏东坡大人。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命运转折,她在恍然中,更多的是欢喜和期待,能够从此跳离风尘,来到名满天下的苏东坡身边,哪怕为奴为婢、为妾为侍,她都是甘心情愿的。何况那人看待自己的眼神中,有惊艳,有欣赏,有怜惜,唯独没有轻视和鄙夷。她知道,她是无比幸运的。

她抱着琵琶,分花拂柳般从人群中翩然走来,盈盈拜倒在苏东坡面前:“大人,请赐我一个新的名字吧。”然后抬起头来,一双大眼中珠泪盈盈。看着这张“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面庞,苏东坡不知怎的,想起了当年坐船进京赶考时,在江中遥遥看到的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苏东坡喃喃自语:“你就叫朝云吧。”

那一年,朝云十一岁,苏东坡三十八岁。

天香国艳肯相顾

有人可能会大惊小怪了,才十一岁,东坡莫非是有“恋童癖”?其实大谬不然,古人平均寿命极短,故而三十不为夭,七十古来稀,十四五岁结婚者比比皆是。十一岁对于宋代的女孩儿来说,已经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龄了。

同时代的另一位大文豪欧阳修也在词中抒发过对少女的爱恋: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可见在时人眼中,这实在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朝云到苏家后,苏轼的夫人王闰之见其年纪幼小、青稚可爱,不免多加照拂,朝云也就顺理成章随了夫人的姓氏:王。苏东坡的词中,朝云的身影也开始若隐若现了。

琵琶绝艺,年纪都来十一二。

拨弄幺弦,未解将心指下传。

主人嗔小,欲向东风先醉倒。

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

《减字木兰花·赠小鬟琵琶》

这个美丽的小姑娘,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琵琶,只是毕竟还未解风情,远远做不到“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主人虽然“恁时相见已留心”,也只能摇摇头,自己独向东风,自斟自饮罢了。不过这支名花已经移入家中,而且也终有长大的那一日,不如静下心来,看她一日日在春风中抽条长叶、发芽开花,“且更从容等待他”。

家有贤妻美妾,仕途上的蹭蹬困顿,也就可以弥补一二了。熙宁七年(1074)春天,东坡因公事前往常州附近,春节也未能和家人一起度过,除夕之夜分外凄凉。好在大年初一一清早,窗外梅花上的喜鹊就开始叽叽喳喳,紧接着就有家信送来。除了妻子一如既往的温柔叮嘱外,还有一张色彩柔美、香味扑鼻的信纸。难道是朝云?苏东坡兴奋地打开,只见朝云用尚显稚嫩的笔迹,描摹了前朝才女苏蕙的回文诗,一笔一画,可以想象到她写字时认真而用力的样子,连鼻尖上的汗珠都忘了擦。

苏东坡回到书房里,又填了一首《减字木兰花》,回赠给可爱的小朝云:

晓来风细,不会鹊声来报喜。

却羡寒梅,先觉春风一夜来。

香笺一纸,写尽回纹机上意。

欲卷重开,读遍千回与万回。

此时,他的归家之情已是箭在弦上、迫不及待了。

回到家中,眼见朝云生动而娇艳的面孔,恰如“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然而仅有美色,显然是无法让审美情趣极高的大才子满意的。朝云除了继续练琵琶之外,还开始学习书法、茶道等诸项技艺,可见要想成为一朵优秀的解语花,实在并非易事。

苏学士喜茶不喜酒,对于茶道也有颇为精深的造诣。从来佳茗似佳人,心灵手巧的朝云很快也就得了东坡的真传。苏家曾有太皇太后所赏赐的名茶“密云龙”,苏东坡视之如宝,只有最亲近的门生故旧登门,才有资格一品这“密云龙”的绝妙滋味。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都有这个资格。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叫廖正一的年轻人,因才华特异,也能得到苏学士的另眼相待。为他们濯手烹茶的,自然非朝云莫属。

绮席才终,欢意犹浓。

酒阑时,高兴无穷。

共夸君赐,初拆臣封。

看分香饼、黄金缕、密云龙。

斗赢一水,功敌千钟。

觉凉生,两腋清风。

暂留红袖,少却纱笼。

放笙歌散、庭馆静、略从容。

这位碧纱笼中的“红袖”佳人,给四学士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乍入苏门的他们,此时还没敢对师傅的新宠评头论足。而另一位以狂傲不羁闻名于世的大家,米芾,则已经在一首《咏茶》词中,从旁观者的角度赞美了朝云。“娇鬟,宜美盼,双擎翠袖,稳步红莲。座中客翻愁,酒醒歌阑。点上纱笼画烛,花骢弄、月影当轩。频相顾,馀欢未尽,欲去且流连。”

这很像是电影中的长镜头,朝云在心无旁骛地煎茶待客,而年轻的“米癫”早已色授魂与,酒醒人散后还忍不住频频回首,想再看看她的倩影。至于当时我们的苏东坡大人作何反应呢?就不得而知了。

别郎容易见郎难

其实自命清高的文人都讲究一个情调,所以米芾再倾慕颠倒也只是欣赏,而苏东坡对养在后院的朝云,也深谙“家花不如野花香”的妙趣,效仿一下那位著名的南唐李后主,“手提金缕鞋,刬袜步香阶”。当然,以东坡无人可及的才气,把这种“幽会”的滋味,描摹得更是淋漓尽致。“好事若无间阻,幽欢却是寻常。

一般滋味,就中香美,除是偷尝”。这种心知肚明的“感情游戏”,对于年过不惑的苏大人来说,可真算得上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

家事虽然顺心,仕途却愈发不顺。东坡从杭州迁到密州,三年后转到徐州。元丰二年(1079)至湖州。就在这一年,震惊文坛的“乌台诗案”爆发,苏东坡以诗文作品中毁谤时政的罪名被捕入狱。平心而论,诗人的作品中确有一些愤激牢骚之词,然其爱国爱民的拳拳之心更是不容错认。但他的政敌却断章取义、借题发挥,造就了有宋一代最著名的文字狱。

当时苏东坡已是天下公认的文坛宗主和学术领袖,他在外放的几年间,于密州徐州诸地政绩显著,因此一朝被捕,天下震动。在押解进京的途中,沿途观看送行的百姓无不泪落如雨。苏东坡自己也痛苦沮丧之极,几次恨不得跳水自尽。

消息传到家中,王闰之和朝云都惊呆了,她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她们面前总是谈笑风生、豪爽风趣的夫君,竟然遭受如此大难。王闰之失魂落魄之余,竟要将苏东坡的全部手稿烧毁,她颤抖着双手,捧起一大摞诗文手稿,“大人就是因为这劳什子文章获罪的,可留不得了。”朝云大惊失色,赶忙扑上前去,痛哭失声:“夫人,这都是大人的命根子啊。千千万万烧不得!”王闰之沉痛地望向朝云:“我何尝不知?但朝中那些人,鸡蛋里面挑骨头,不来家中继续搜查,他们焉能罢休呢?”朝云愣住了,双手一点一点地松开,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面朝京城方向决然跪下:“只要大人平安无事,我王朝云愿付出三十年寿命。上天可鉴。”

在接下来的5个月中,对苏家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不堪回首的噩梦,清风朗月、渊渟岳峙的苏东坡受到了难以想象的折辱,连同住的狱友都看不下去了,“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好在无论何时何地,国人的精神领域中总有一脉清流,由良知、道德与正义汇集而成,涤荡黑暗,扫除罪恶,一往无前。

王闰之和朝云日日以泪洗面,在她们不熟悉的男人的世界中,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为苏东坡奔走疾呼、上书开罪,统治者也并非全然昏庸之辈。乌台诗案终于宣告落幕:苏东坡连降数级,被贬黄州。

黄州,在苏东坡的生命中,绝对是一个举足轻重、继往开来、分水岭般的标志性存在。以贬谪黄州为界,苏东坡的思想境界和作品风格,可分为截然不容的前后两期。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苏东坡真正走向了圆融旷达的大家之境。

他对朝云更加眷恋,元丰三年(1080)刚到黄州不久,家眷还都未能接过来,东坡写信给朝云,“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才休?向彩笺、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朝云看到这样的深情词句,更是忍不住“一看一回和泪收”了。

这边是遭受重挫思念家人,那边是望断关山渴望团聚。朝云恨不得身插双翅,随风飞到先生身边,好帮他端茶倒水、铺纸磨墨,好为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君还知道相思苦,怎忍抛奴去?不辞迢递过关山,只恐别郎容易、见郎难。”收到东坡的这封信后,朝云更是柔肠寸断:“冤家啊冤家,这不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吗?”

千重山,万重山,相思枫叶丹。王闰之和朝云终于来到了苏东坡的身边。安慰罢贤妻,苏东坡愧疚地看着朝云,心中既喜且忧、况味难言,以朝云的韶年如花、多才多艺,何愁没有更好的出路和归宿呢?而她却毅然决然跟着夫人,来到这荒凉僻远的地方。殊不知朝云的心中,早已是坚若磐石:有生之年,必将伴随先生左右,不离不弃,海角天涯。

水殿风来暗香满

来黄州之前,东坡名满天下、交游广阔,友情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然自到黄州以来,朋友们好像集体消失了一样,没有一封安慰问候的书信,东坡满怀热情地给朋友们写信,却总是如石沉大海。虽然从来不说什么,但朝云能感觉得到,先生心中的失意和落寞。

但慢慢地,她发现东坡先生变得不一样了,目光更清明,步伐更稳健,笑声更沉着,气度更雄浑,胸怀更旷达了。这种变化是从哪天开始的呢?从全家人一起动手,自力更生、除草烧荒、一砖一瓦修建东坡草堂开始吗?还是从夜游赤壁的那几次开始?说不大清楚了,但朝云觉得,她越来越喜欢这样的先生,也越来越依恋这样的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