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贱妹越来越多地听见村里的人们说起钱新莲和杜文青要告村中男人们的事儿,这其中就包括告她的弟弟杜月和。
告别人她不大关心,但告她的弟弟,她的心就总是象有猫在里边抓挠一样,叫她总很不好受了。
这一日,贱妹站在圩子之上,左边是小河,右边是水田。圩堤并不宽,长着一些杂草,在炎热干燥的天气里,堤土给晒得干干的、硬硬的,脚怎么踩在那上头都不会往两边滑。
而如果是在雨季则完全不同了,那堤泥给淋湿,泡透,变得很松软、很酥烂,脚踩上去,不是容易往这边滑,就是容易往那边滑,叫人难以站住脚。
这时身上可以感觉到有一些风在吹。
贱妹想到弟弟的事儿,完全心不由已地想要哭,眼泪也很快就冒了出来,“刷刷”地直往下落,将衣服也很快落湿了一点儿。
这时附近有其他人,她怕给别人看见,便用手去擦泪,可又怕擦泪的动作给人看见,因而又将身子转到了一边去。当她转到那比较没人看见的一面时,她就显得有些“偷偷”地慢慢将手举到了脸儿上去,动作颇快地一下子就擦掉了眼泪。
这时附近有个人(好象是钱金宝)竟说杜克俭因为怕给钱新莲和杜文青告到去坐监狱,已跑去了别处,借宿在一个守夜老头的工棚内。
“唉,唉,可怜啊,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光棍,因为一世人讨不到老婆,只能靠这样去看、去摸人家女人的身子,结果害得现在有家也不敢回啊!”
“这有什么办法呢。他命中如此,这是怨不得别人的。”
一个中年男人开口说,贱妹听出他是杜良锋。
“我现在只好准备去坐监了。我是不逃的。有什么好逃呢?没地方可逃,最了不起在监里住上它个一年两年,到时候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钱金宝又说,声音好象很激昂的样儿。
这回贱妹听出确实是他的声音。
“我也不会逃。如果钱新莲、杜文青真的告得倒我,我也可以去坐监。”
杜良锋又说。
他们在那儿又说了一阵这方面的话儿,然后就散开了。
贱妹想不到他们都做好了要去坐牢的准备,并不畏惧,这叫她为自己弟弟担忧的心,突然落到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深处,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我们月和可怎么能去坐监呢?他要真的去坐监了,不只工作会丢,名声会臭,连身子骨也会坐坏啊!”
贱妹的内心由不得颇为难受地想。
“贱妹你干啥站在这儿啊?”
钱青霞的声音忽然在贱妹的背后响起来。
钱青霞的丈夫是杜克勤的弟弟。当初曾有媒婆数次跟她作媒要给她介绍外村的男人,她都不满意,最后她自己谈上了杜克勤的弟弟。
当时这件事儿在村里曾引起过一点儿不大不小的轰动,主要是因为她看上了杜克勤的弟弟后,多次自己找机会去跟杜克勤的弟弟表白,对方开始并不接受她,不仅如此,还嘲讽她不知自重。叫村里人一时之间议论纷纷,说她太掉价了,猪仔贱卖了。
结果最后杜克勤的弟弟又同意和她结婚了。
可是婚后钱青霞却又总是嫌弃他懒,嫌弃他没出息……
这时贱妹看见了钱青霞,有些窘迫,有些难看,微笑略略僵着地说:
“我看看这田基上有没什么可以做中药的草,等下摘回去煲水洗个澡。”
“你不是吧?在这儿偷听别人说话儿,竟说是看看这田基上有没什么可以做中药的草!”
“我真的是要找可以做中药的草,这一阵子因为身子痒,总想煲水洗个中药澡去去痒。”
“哼,找做中药的草煲水洗个中药澡,说得真好听。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信以为真。可我只在这儿看见你在偷听别人说话儿哩。”
“我才没偷听别人说话儿啊,你莫在这儿乱讲呵。”
贱妹矢口否认。
“呵,贱妹,真想不到你也会说出这种谎话儿,可真有你的。”
钱青霞笑笑,带点儿嘲弄的样儿。
“我真的没偷听别人说话儿啊。”
贱妹仍然无谓地分辨,希望能让对方相信。
“呵,没偷听别人说话儿。会真的没偷听别人说话儿吗?”
钱青霞却是一副完全不相信她话儿的样儿,但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一转身就离开了这儿。
看着钱青霞远去的背影,贱妹长久地有些难堪,有些不好意思。
确实,她自己曾经自认自己是个很老实、不会说谎话儿的人,别人也认为她是个很老实、不会说谎话儿的人,可现在她却说谎话儿了,她怎么还能让自己表现得那么轻松、那么自在呢?
她该回去了。
她在这外边并没什么事情好做。摘煲水洗澡的草是可以的,但现在她却完全没这个心:
因为弟弟杜月和可能会给告上法庭,到时给关进监狱里,她的心就因此空落落的啊,简直神不守舍了啊。
可她还没有往回走多远,就又停住了,因为这时她听见在一棵树下有两个女人,一个是钱金凤,一个是许玉梅,好象又在说她弟弟杜月和的事儿,可是由于她离她们比较远,听不清楚,她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是说谁,说些什么。
不过尽管这样,她也不想那么心急走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听到一点儿东西来才行。
要想听到她们说的话儿,当然是向她们走前去最好了。但她是没那勇气那样做的。而且她真的到了她们跟前时,她们还会再说她弟弟杜月和的事儿吗?她们马上就转到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去了。
既然不能走前去听,那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呆在原地,竖起耳朵去尽量听了。
呆在原地也不能完全无所事事,那样很快就会给别人注意到。一给别人注意到,就会有人说她闲话儿的。此时在这田间地头,朝这头走,朝别处去的人,可是随时见得到!
为了不让人对她太注意,她显得仔细搜寻地低下头,弯下腰,眼睛向四处瞧来瞧去,有时还拔起一根杂草抓在手上,装出一副象在找药草的样儿。而那耳朵则竖得尖尖的,非常用劲地去听钱金凤和许玉梅到底在说些什么。
“唉,听不清。一点儿也听不清啊。”
贱妹听了一阵,什么有用的话儿也没听到,只能无奈而叹息地摇了摇头,然后带着失望和空落怏怏不乐地离开了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