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东吴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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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孙仲谋的初啼(4)

然而令孙权苦恼的是:虽然他成功地猎取了诸葛瑾、步骘等人,可是他们都是来自北方、流亡江东的异地人才,孙氏要扎根江东,还是要取得江东本土俊杰的支持才行,可是江东本土大族除了与孙氏关系密切的朱氏家族之外,几乎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如今孙权的讨虏将军府中,依旧是清一色的外来人口:

张昭:徐州彭城(今江苏徐州)人;

诸葛瑾:徐州琅邪(今山东诸城)人;

步骘:徐州临淮淮阴(今江苏淮阴西北)人;

张纮:徐州广陵(今江苏扬州)人;

严畯:徐州彭城(今江苏徐州)人。

甚至武将序列中,也很少本地精英:

周瑜:扬州庐江舒县(今安徽庐江西)人;

程普:幽州右北平土垠(今河北丰润东)人;

韩当:幽州辽西令支(今河北迁安)人;

黄盖:荆州零陵泉陵(今湖南永州)人;

太史慈:青州东莱黄县(今山东龙口)人。

其余众小将,如周泰是九江下蔡(今安徽凤台)人,蒋钦是九江寿春(今安徽寿县)人,陈武是庐江松滋(今安徽宿松)人,徐盛是琅邪莒县(今山东莒县)人,潘璋是东郡发干(今河南濮阳)人。

算起来只有吴郡太守朱治是丹杨故鄣(今浙江安吉)人,虞翻和小将凌操是吴郡余杭人、董袭是会稽馀姚(今浙江余姚)人,属于江东本地俊杰。在整个孙氏阵营中人数未免太过单薄。

如果说当初孙策志在天下,江东俊杰的缺席可以忽略。那么如今志在的孙权如果仍然得不到江东人的支持,实在是无可谅解。

虽然孙权年少,但也明白单凭一群外来流亡之士是无法长期统治江东。

“孙权的江东之志,就从选拔本土之英杰开始吧!”

19.十二岁族长

吴郡东部有个娄县,云间在娄县境内,有低矮的山丘,往东南方向去,便是海。海风吹拂着孙仲谋的面庞,二十岁的他已经颇有些须髯,因为色泽略有些偏红泛紫,亲近之人多戏称他为“紫髯”。

“紫髯”在吴郡一带寻访已有多时,诚如他对张昭所言,他是来猎取人杰的。数日以来的巡游并非毫无目的地漫游,而是渐渐地锁定了目标:

这便是江东首屈一指的士族大家云间陆氏。

陆家是江东的大族,可是追根究底其实也来自北方。战国时期,齐宣王的儿子田通受封于平原陆乡,从此以封地为姓。传承五世到陆贾,正值楚汉相争,学问通融百家、口才出色的陆贾成了刘邦的谋士之一,此后历经惠帝、文帝时代,他都是大汉帝国的外交重臣,二度出使南越国,成功化解南越危机。

陆贾有个儿子叫陆烈,曾经在吴县做县令,因为深得民心,在死后被吴人迎葬于吴地胥屏亭,陆烈的后代也从此在江东定居下来。

百年之后,当年的移民家族陆氏已经成为江东的土著大姓。然而令孙权最感兴趣的一点却不是这个家族究竟如何庞大,而是云间陆氏的族长居然也是一个年青人,算起年纪仅仅比孙权年长一岁而已。而追溯他担任族长时的年龄,竟然只有十二岁而已。

这位堪称吴郡陆家史上最年轻族长的男子便是陆议(字伯言)。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本可以顺风顺水地度过人生,然而命运却令他十九岁的人生充满荆棘,十岁丧父,投奔时任庐江太守的从祖、当时的族长陆康。陆康实在待他很好,供给衣食、让他与自己的儿子陆绩一起读书,更时常把他叫到书房,给他殷切地教诲。

“我们陆家,自从汉初南迁江东以后,世代是江东的人望,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有多大的势力,而是因为我们世代坚持自我锤炼、不敢懈怠,所以极少纨绔子弟,如松柏长青,直至今日!”

陆康有时又会很严厉:

“你失去了父亲的慈爱,那又如何?上天不会因你失去父亲而特别怜悯你,你却要因此更加锤炼自己,使自己坚强,这才无愧于陆家的子孙。若是终日怨天尤人、自我悲戚,便如秋天的落叶,被狂风卷去,无处寻觅!”

年近七十的陆康,每日坚持射箭、舞剑,处理政务之后,又到书房,手不释卷。

“古代的士大夫,通晓六艺,所谓礼、乐、射、御、书、数,一样不废。如今的士大夫,读书不通,射术不精,只知相互吹捧,奉承上司、欺压良善、酒池肉林、狎妓玩乐,倒是无师自通。我们并非中原的袁家,平步青云给你三公做……上马能骑射,下马能成章,读书不倦、百步穿杨,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陆家的子孙,不能仿效豪门的醉生梦死,如今乱世将至,更不能懈怠!”

即便是读书,陆康也不仅仅让儿孙专读《论语》、《春秋》(这是当时最热门的学问,是打通仕途、名闻天下的金砖,可谓“学好《春秋》与《论语》,走遍天下都不怕!”),更让他们广泛涉猎兵书、星象、历法、算术等等(陆康的儿子陆绩,后来就以博学闻名,曾作《浑天图》、《易经注解》,流传于当时,后来毁于战乱,失传)。

当袁术派使臣来借粮时,有人劝陆康多少借一点,以免招惹祸害。

陆康不以为然,他认为庐江这块肥肉既然已经被袁术看中,就没有放过的道理。就算陆康狠下心来,从老百姓的口粮中搜刮下一半给袁术,他也不会就此满足,必然再来索取,到最后,庐江的百姓如何得活?

与其把粮食喂饱敌人来攻打自己,倒不如把粮食留在自己口袋里,一旦城池被包围,艰苦的持久战,这些粮食就意味着存活的可能。

因此,陆康一面向朝廷上表,报告袁术的狼子野心,一面加固城墙,防备袁术的进攻。

“即使袁术用兵,我又有何惧?庐江的城防,加上上下齐心,攻人不足,自守有余!”

但是出乎意料,袁术没有来,孙策却来了。

“没想到是故人之子?”

对于陆康来说,孙家并不陌生。孙策的父亲孙坚,也是江东出身。当年陆康的侄儿在宜春做县长,遭遇叛军的围攻,是孙坚带兵驰援,击溃叛军,解了宜春之围。

孙坚是公认的猛将,他的儿子孙策虽然年幼,却有乃父之风,只是可惜,如今居然以敌将的身份来见。

当夜,陆康在书房里想了很久,第二天,他把一些年轻的属官召来,给他们放假。

“公务虽然繁忙,按期休假也是朝廷的法度,我疏忽了这一点,实在抱歉。现在给各位一月的休假,各自回乡去吧!”

“陆公,听说袁术要来攻打庐江,我等这么能在此时离开呢?”

“不过是些谣言罢了,听说袁术与他的兄长袁绍交恶,我看一时半会儿他是顾不上庐江了!”

属官们离去之后,陆康又把陆议喊到书房:

“在儿孙辈中,你的年岁最长,见识也超过他人,我现在命你带着家族中妇孺回江东,可明白么?”

“祖父大人不回去么?”

“我是朝廷任命的庐江太守,怎能轻易离开……休要多问,照我的意思办就是了!”

其实陆康的用意,十分明显,他遣归臣僚及家族中的年轻人,是希望为这些家庭留下希望,而他自己,已经下了与庐江同存亡的决心。

陆议虽然年幼,却也听出了祖父话中的诀别之意,他泪流满面,不愿离开。

“这便是乱世的人生,何需悲伤!”

虽是这么说,陆康的脸上,也不禁老泪纵横。陆议等离开之后,陆康在城中公示,告知敌人将至,欲避此难者,速离此城。

“到处是杀人放火,哪里又是乐土?我等是庐江人,何需离开!”

“不要嘴硬,好似不如赖活,等战争结束也可以回来!”

想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心坚如铁的人,庐江的兵本来不多,但现在所有留下的人都成了兵,加上充足的粮食,力量不容小视!陆家也只是走了妇孺,留下的多达百余口,是家族的全部成年男丁和部分不愿走的妇女。

孙策的兵不久便到了,庐江城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孙策射书进城说:“陆公擅长治理地方、安抚百姓,短于军事,不如委城而走,策必让出一条道路,成全乡故情谊!”

陆康大笑,他回信说:“老夫已经七十岁了,史书上有七十岁的降敌太守么?”

庐江城守了两年,许多休假的官吏、外出的庐江人都偷越战线回城抗敌,当粮草渐近,陆康病重,人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朝廷和友邻的救援上。然而庐江人所不知的是:长安的朝廷,自身难保,汉献帝在凉州军人的挟持之下形同囚犯,长安的米价炒到了一斛米五十万钱。友邻呢?近处,九江已经落入袁术之手,朝廷任命的扬州刺史刘繇无法去州政府所在地寿春上任,只能到长江南岸避难。远方,曹操正和吕布大打出手,陶谦奄奄一息,刘备在床前哭哭啼啼……

当时陆议已经带着妇孺回到江东,听闻城破噩耗,云间正是海风咆哮的季节,来自东南海域的大风携来大量降水,狂泻在云间的土地上。陆议策马在风雨中狂奔,直到海边,他跃身下马,挥舞着手中马鞭,击打着汹涌的波浪。

“苍天,你何其不公!良善正直的,你便去作弄他、祸害他,邪恶奸佞之辈,你却奉迎庇护,你如此不公,何为苍天!”

陆绩拍马随后赶到,从身后抱住陆议:

“你忘了父亲身前所言么,苍天,无所谓公正,所谓公正,只在人心罢了!苍天不会赐人以公正,人唯有自己去争取!父亲虽然死了,可是死如其所,大汉史册上,有几个太守,能如父亲那样重如泰山地死去!”

“你说得那么好,可是有什么用,我们陆家的长辈,全部死在了庐江,或战死,或饿死,那么惨,是为了什么?”

“这就是乱世,如果一切都能得到解释,那还是什么乱世!”

“乱世么!太平时节,横行官场的不也是那些邪恶奸佞之辈,究竟什么世道,才是真正的盛世?”

风雨中,两个少年的脸上流水如川,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们的叫喊,也渐渐淹没在雨声中,听不清楚!

建安五年的深秋,一行人马进入娄县县城,正是巡视各县的孙权等人。

“陆家聚居在华亭、云间一带么?”

“正是本县境内!”

“当下是谁执掌陆家?”

“陆家的长辈都死在了庐江,如今陆家辈分最高的是陆康之子陆绩,但他的岁数比他的侄儿还小些,所以把族长之位让给了侄儿陆议。”

“哦,也是个年轻人。比我还小两岁,当家不易啊!”

油然而生的感慨,与其说是再感慨陆议,倒不如是在说孙权自己。同样是年少当家的孙仲谋,忽然产生了想见一见陆议的冲动。

因为张昭不在身边,孙权可以自作主张,他雷厉风行地立刻派人到云间召见陆议。

孙权的鲁莽立刻在云间陆家引起轩然大波,其时陆议正在书房读书,听闻此报,立刻把族人找来商量。

刚一说出话题,立即有人大喊:

“见他作甚,不如装病,不去便是!”

“装病便是示弱,见他又何妨?”

“还是不要理睬,晾在一边为好!”

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有人提出:

“要我说,现在倒是个好机会,听说娄县城里兵不多,不如我们集结家丁,杀他个措手不及!”

陆议把目光投向陆绩,征求他的意见。

“听说孙仲谋这个人,与他的父兄不同,我倒觉得不妨去看看。”

“什么话,你是不是要做他的部属?小子你忘了庐江的仇恨么!”

“孙氏占领江东,已是定局。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且慢,说不定这是一个圈套,目的在于诱杀我等!”

“要杀我们,早就千军万马过来了,还诱什么杀!”

七嘴八舌的议论,令陆议感到烦躁,他霍的起身:

“不必多言,我已经决定了!”

陆议环顾众人,他们都是庐江劫难的逃生者,也是家族的未来。若因为拒绝孙权的接见而招来兵马,云间便是一片尘土,祖父陆康当年的嘱咐便一切成空。

“我当一人去赴此约”陆议对陆绩道,“如果被杀……家族便交给你,是逃是留,你来决断!”

陆议挥袖而起,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一点:庐江劫难之际,他带着族人们逃回了江东;然而倘若这次自己被杀,陆绩又该带着族人逃往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