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峻感觉自己仿佛睡过了几度春秋,大梦方觉晓。在梦中,他长成了一个高大强壮的英挺男子,举手投足间,肌肉虬结,块垒毕现,劲气在全身经脉间随心意流转,充沛奔腾。咄的一声,手中长剑飞出,直直对穿了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周围一片此起彼伏的赞叹欢呼,而他岿然而立,巍巍若神,胸臆间的喜悦直要流溢出来。
情景陡换,如以往的每一天一样,他独自来到家族的藏武阁翻看武学典籍。守阁的老头被人唤作老赵,是个哑巴,不知多大年纪,性情颇是和蔼,不奈耳聋目花,腿脚也不灵便,一瘸一拐的老残之躯,分外引起了尹峻的同情。来藏武阁孜学的多半是一些已经在江湖上走动的叔叔辈们,有人是快意恩仇,约期对决,,有人是生意争端,欲起干戈,事发之先都要入阁查阅对头门派的档案秘辛和武功招式。藏武阁的典籍亦非面面俱到,甚多内容几十年鲜有更新,而江湖变化日新月异,有些已经过时的陈旧书卷就被很随意地堆在藏书阁的角落,无人问津。
而对于尹峻来说,仿佛坐在藏书阁里,他才觉得自己离武功最近,随便翻开一本武学秘籍,他的意念便随着书里的武学招式演示拆解,尔我互搏,许是他颖悟过人,勿用几番推究,即能参透局中获胜之法。和老赵接触得久了,他居然也看得懂这老头的手语姿势,有时候遇到书中晦涩难懂的奇门暗语或是字迹斑驳的断章之句,他拿去问老赵,这老头居然咿咿呀呀都能比划得头头是道。看来庄子里这么多人,也就老赵和他一样最为寂寞了,不知为了打发时光,这老头把偌大的藏武阁内多少书翻看了个遍,可惜他又老又瘸,还是哑巴,看了也没什么可以用的地方。
朦朦胧胧,场景又转换到了练武场,尹岳狰狞的神色在他面前无限放大,突然他如坠冰窟,一时又仿佛置身火炉。眼前刹那陷入了黑暗,却又慢慢变得光亮起来。尹峻感到一双柔荑摸了摸他的额头,脸上突然温温滴上了几颗液体。熟悉的香味飘入鼻间,眼前是一张含泪带笑的极美面孔。他想起方才梦境,叹息一声,低低道:“母亲,我没事。”
边上一个小童连蹦带跳跑出去,大声道:“老爷、水神医,少爷醒过来啦!”尹峻挣扎着便要起身,母亲按住他,柔声道:“你不要动,留心身上扎着针呢。”说罢眼泪又掉下来,两只眼睛红通通的,不知这几日哭了多少次,但却不影响其极美的容姿,反而别有一番楚楚娇弱的韵味。尹峻未及说话,那边门帘一掀,尹山海带着几人已经走了进来。身后那几人见尹峻母亲在,都向她行了个礼,却也未避让,显然这几日大家为了尹峻伤情,也省了这些规矩避讳。尹峻的母亲起身婷婷回礼,从袖中摸出一块手帕按了按眼睛,稍止了泣声,看向尹山海的眼光仍满是责怪之意,但在旁人看来,她虽蹙眉薄怒,却更显丽色流动,容光回转。白先生偷眼向她瞟了一眼,心里不由一酥,暗赞道:“颦眉薄怒也自有一番风流样态,好一个惊艳绝色的美人儿!”
尹山海在外面威风凛凛,好歹也是四大家族之一的大家长,却对爱妻素来疼爱无比,家里一妻一儿,便是他的大小两个珍宝。儿子尚且要威严管教,妻子却是只怕宠爱不够的。被妻子这一瞧,尹山海心里便是一阵内疚不安,快步走到妻子身边,低声安慰她几句,又拿起帕子仔细为她擦了擦眼框,在她耳边轻声道:“儿子外人都在,你总要给我留点面子罢。”眉眼面上温柔情状,看呆众人。
尹峻早已看惯,却也觉得这种场合下实在是有失身份。闭上眼睛,暗自腹诽一番,然而胸腹间疼痛酸涨,却是难忍。这既是本身重击之后的疼痛,也是因针灸之故。水家针灸秘术和寻常不同,以玄铁掺入的钢针扎入五寸方止,深透穴位,颇能立见疗效。尹峻已经昏迷三天两夜,水家四公子水剑一风尘仆仆赶到,不及休息,即为他扎针治疗,不出一个时辰,尹峻便已醒转。但功效既快,却也必然不好受,尹峻性子坚韧,一声不吭,只是苦忍。
那边白敬之、尹山乔、水剑一和峨眉派大弟子丁晴四人站成一排,各自有些尴尬。水剑一向丁晴瞟了一眼,丁晴暗自狠狠踩了他一脚。两个年轻男女原来各自暗有情愫,也难怪水四公子会跑到峨嵋派门下求学。
尹山乔咳嗽一声,问水剑一道:“水贤侄,不知现在大公子身体是什么状况?”尹山海这才注意到儿子脸上苦忍疼痛的神色,轻轻噫了声,刹那神色变得严肃平静,疼爱地看了儿子一眼,沉吟道:“水贤侄,我儿目下状况如何,你不必隐讳,说出来也好让我们一起参酌一下。”水剑一向尹山海行了一礼,道:“世伯,峻世兄能醒得如此快,看来之前府上请来的大夫下的方子大体是不错的。不过世兄身体较弱,又不习武功,剑一这点微末医术,虽然能使世兄一时恢复无虞,一年之后,表面当可看起来痊愈,但内在淤血恐难以彻底拔除,而且世兄肺叶和肝胆均有受损,需要服用我水家的秘药叉叉叉才能彻底养好,可惜我出来并未随身携带。这叉叉叉的效果,以现配最好,若是世伯放心,小侄愿意和大师姐亲自护送峻世兄回水家疗养,小侄的妹妹如一擅七寸针灸之法,若她亲自施针,效果更好。当然,世兄现在还不宜行动,在府上调养七八日后,应当可以出发,有小侄随身看护,问题不大。不知世伯意下如何?”
尹家在水四公子到来之前已经将城内有名大夫尽行请来,这些大夫无不称难办棘手,而水剑一却显得极有信心,又将情况说得清清楚楚。尹家和水家虽然互通往来,关系却并未特别亲近,水剑一的热情也实出众人意料之外。尹山海听他说儿子受伤状况,心知还是极为危险,见水剑一愿意护送爱子回水家疗养,这份情谊可重了,自然心中欢喜,一个“好”字便要脱口而出,但脸上喜色浮动,众人看他神色均知尹山海有赞同之意。
然而尹峻母亲却抢先道:“不行,我不同意峻儿去水家那么远的地方。”水剑一笑道:“伯母不知,其实我水家离这晒甲城并不很远,便是雇辆马车慢行,最多半月也就到了。”尹峻母亲却摇摇头,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口气坚决道:“我儿子不能离开这晒甲城。”说罢爱怜地抚摸着尹峻的脸,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柔弱和哀伤,道:“峻儿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身边,没有出过晒甲城,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危险,让我如何是好,我也不想活了。”说罢眼圈又红了。尹山乔知道自己这个嫂子叉叉(某氏,或者名字)全然不会武功,也非武林中人,她自然不知,在武林中,水家可比四大家族其他三家更受尊重,盖因江湖中大家都是在刀口上混的人,宁得罪高手,不得罪大夫。此外,水家主管的天机阁消息灵通,不知多少武林人士有求于它,寻常小毛贼水四自然就可以对付了,若是高手,也必然不会轻易挑衅水家。
尹山海心里其实已经同意了,恨不得立刻便将儿子送到水家去,他自然会前后都打点妥当,让儿子在水家安安心心养病,但要说服妻子,自然不易,他知道妻子外表看来柔弱,性子却刚强,此时不宜人前说服,遂打了个哈哈,道:“峻儿刚醒,大家都是累极了的,好在不急于眼前一时决定,还请其他人各自先去休息,水贤侄再辛苦一下,替峻儿收针后再去休息如何?”
水剑一道:“这是自然之理,世伯放心,再过一刻钟便可收针,我再开张方子,请府上照着煎药。还请各位长辈们先去休息,师姐你留一下替我打个下手可好?”丁晴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水家针灸之法也算是独家秘法,自然不便旁人观看,于是连同尹山海夫妻也一同离开房间,走前妻子又给儿子掖实了被角,生怕他着凉,走出房门,叫过廊下侍立的两个小童,细细叮嘱了,这才一步三回头离去。
水剑一又替尹峻仔细检查一番,将胸腹间星罗棋布的钢针拔出收回,他收针时也颇为慎重费力,全靠手指之力,迅疾如飞,几乎是同时之间,便将所有钢针收回,丁晴将各针归回囊中,又在旁边铜盆里打湿一条毛巾拧干递给水剑一。
水剑一此时却当真有些疲累了,接过毛巾抹了把汗,见四周无人,盯着丁晴,嘻嘻笑道:“师姐,若是这次尹世伯同意峻公子回我家疗养,师父定然不能不卖他面子,必然会同意你我二人一同护送前往。”丁晴略略含羞,啐他一口,道:“就知道你不安好心,表面说得一本正经,其实尽私心,真不害臊!”情动之处,突然捂口,似是醒悟某事,狠踢水剑一一脚,指指闭目不动的尹峻。
水剑一吃痛一哼,轻声叫了几声世兄,见尹峻没有反应,宛然是又睡去了,便朝丁晴一笑,拉着后者往屋外走去,轻轻关上门。二人走远了,传来细细笑语。尹峻睁开眼睛看着屋梁,吃力地抬手放在胸口,感到一种寂寞之意萦绕心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