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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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鸭窠围的夜/沈从文(2)

提起这些问题时使人心中很激动。我到船头上去眺望了一阵,河面静静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灯光已很少了,远近一切只能借着水面微光看出个大略情形。另外一处的吊脚楼上,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灯光摇摇不定,且有猜拳声音。我估计那些灯光是同声音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簰头在取乐,就是水手们小商人在喝酒。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从常德府为水手特别捎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分。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羊还固执的鸣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锣鼓声音,那是禳土酬神巫师的锣鼓。声音所在处必有火燎与九品蜡,照耀争辉,眩目火光下有头包红布的老巫师独立作旋风舞,门上架上有黄钱,平地有装满了谷米的平斗。有新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头上插着小小纸旗。有行将为巫师用口把头咬下的活生公鸡,缚了双脚与翼翅,在土坛边无可奈何的躺卧。主人锅灶边则热了猪血稀粥,灶中火光熊熊。

邻近一只大船上,水手们已静静的睡下了,只剩余一个人吸着烟,且时时刻刻把烟管敲着船舷。也像听着吊脚楼的声音,为那点声音所激动,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只听到他轻轻的骂着野话,擦了支自来火,点上一段废缆,跳上岸往吊脚楼那里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间走动时,火光便从船篷空处漏进我的船中。也是同样的情形吧,在一只装载棉军服向上行驶的船上,泊到同样的岸边,躺在成束成捆的军服上面,夜既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乱穿了两套棉军服,空手上岸,藉着石块间还未融尽残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灯光处走去。到了街上,除了从人家门罅里露出的灯光成一条长线横卧着,此外一无所有。在计算中以为应可见到的小摊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门长烟匣装着干瘪瘪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块的片糖,以及在灯光下看守摊子把眉毛扯得极细的妇人(这些妇人无事可作时还会在灯光下做点针线的),如今什么也没有。既不敢冒昧闯进一个人家里面去,便只好又回转河边船上了。但上山时向灯光凝聚处走去,方向不会错误。下河时可弄糟了。糊糊涂涂在大石小石间走了许久,且大声喊着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只船。上船时,两脚全是泥,刚攀上船舷还不及脱鞋落舱,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伙计哥子们,脱鞋呀!”把鞋脱了还不即睡,便钻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这样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命运感到十分惊异。我懂得那个忽然独自跑上岸去的人,为什么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会,邻船上那人还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来,我明白他所得的比我多了一些。我想听听他回来时,是不是也像别的船上人,有一个妇人在吊脚楼窗口喊叫他。许多人都陆续回到船上了,这人却没有下船。我记起“柏子”。但是,同样是水上人,一个那么快乐的赶到岸上去,一个却是那么寂寞的跟着别人后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会同柏子一样,也是很显然的事了。

为了我想听听那个人上船时那点推篷声音,我打算着,在一切声音皆已安静时,我仍然不能睡觉。我等待那点声音,大约到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仿佛鼓声,也仿佛汽油船马达转动声,声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远了。这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那点声音使我不得不再从那个业已用被单塞好空罅的舱门,到船头去搜索它的来源。河面一片红光,古怪声音也就从红光一面掠水而来。日里隐藏在大岩石下的一些小渔船,原来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的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伸出水面的铁篮,盛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敲着船舷各处走去。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惊走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为渔人的俘虏。

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份红光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与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皆近于原始人类的武器!

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听船上人嘟哝着,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的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实上我却不曾见到,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

(选自《湘行散记》,开明书店1943年12月出版)

作品导读

1934年1月,沈从文为探望病中的母亲,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临行前,他和夫人张兆和约定,途中每天写信给她报告行程。1月16日下午六点多钟,沈从文的小船停泊在一个叫鸭窠围的地方。他在信中这样写道:“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故乡。吊脚楼尤其使人惊奇,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地方有小羊叫,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小牛子’,且听到远处有鞭炮声、与小锣声。到这样地方,使人太感动了。”(沈从文《夜泊鸭窠围》)

沈从文的船在鸭窠围停泊了一夜,这河与河岸上的一切,显然给他以极深的印象,在散文《鸭窠围的夜》中,他重现了这让人感动的美丽。黄昏的河景、河边的吊脚楼、楼中的多情女子和船上的水手,这本来就是沈从文最熟悉也最爱书写的对象,这场景无疑唤起且印证着他对故乡的“记忆”。沈从文不需要“看”,他用“听”和“想象”在黑暗中还原了河边的风景和人生。他虽身处船上,但“听”到了黑夜中各种细微的声音:水声、对话声、甚至是小羊固执而温柔的叫声。这些平凡的“声音”让人感动,多年以后,汪曾祺说到:“真是如闻其声。这样的河上河下喊叫着的对话,我好像在别一处也曾听到过。这是一些多么平常琐碎的话呀,然而这就是人世的生活。那只小羊固执而柔和地叫着,使沈先生不能忘记,也使我多年不能忘记……”(汪曾祺《沈从文的寂寞》)

沈从文在“声音”中回味着岸上人的生活,也回味着如眼前这条河一样流淌的“时间”。在他的冥想中,这些人的生活已经同“自然”融合,“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这些平凡人对“生”有执拗的坚持,他们的“生活”充满苦难也透射神圣,这真实的“生活”不就是“历史”本身吗?于是,长河上的声音,在文章的结尾处,突然变得“神秘”而“庄严”起来,终于汇合成了一个“圣境”。

借助对于声音的书写,沈从文完成了一个“诗境”的构建。倾听着“夜”的声音,沈从文似乎“有点忧郁,有点寂寞”。这长河的声音从鸭窠围流淌开去,在他的文学世界中浸润着一切。长河的风景不变,而时间却逝者如斯,难怪站在河边的沈从文常常提到“历史”这个神秘的字眼,毕竟,“在历史面前,谁人能够不感惆怅”?(沈从文《老伴》)

拓展阅读

沈从文:《湘行散记》、《湘西》

(凌云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