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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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独语/何其芳

设想独步在荒凉的夜街上,一种枯寂的声响固执地追随着你,如昏黄的灯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该对它珍爱抑是不能忍耐了:那是你脚步的独语。

人在孤寂时常发出奇异的语言,或是动作。动作也是语言的一种。

决绝地离开了绿蒂的维特,独步在阳光与垂柳的堤岸上,如在梦里。诱惑的彩色又激动了他作画家的欲望,遂决心试卜他自己的命运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子,从垂柳里掷入河水中。他想:若是能看见它的落下他就将成功一个画家,否则不。那寂寞的一挥手使你感动吗?你了解吗?

我又想起了一个西晋人物,他爱驱车独游,到车辙不通之处就痛哭而返。

绝顶登高,谁不悲慨的一长啸呢?是想以他的声音填满宇宙的寥阔吗?等到追问时怕又只有沉默地低首了。我曾经走进一个古代的建筑物,画檐巨柱都争着向我有所诉说,低小的石栏也发出声息,象一些坚忍的深思的手指在上面呻吟,而我自己倒成了—个化石了。

或是昏黄的灯光下,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册杰出的书,你将听见里面各个人物的独语。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我的思想倒不是在荒野上奔驰。有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画壁漫漶,阶石上铺着白藓,象期待着最后的脚步:当我独自时我就神往了。

真有这样一个所在,或者是在梦里吗?或者不过是两章宿昔嗜爱的诗篇的揉合,没有关联的奇异的揉合:幔子半掩,地板已扫,死者的床榻上长春藤影在爬;死者的魂灵回到他熟悉的屋子里,朋友们在聚餐,嬉笑,都说着“明天明天”,无人记起“昨天”。

这是颓废吗?我能很美丽地想着“死”,反不能美丽地想着“生”吗?

我何以又太息:“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是慨叹着我被人忘记了,抑是我忘记了人呢?

“这里是你的帽子”,或者“这里是你的纱巾,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还能说这些惯口的句子。而我那有温和的沉默的朋友,我更记起他:他屋里有一个古怪的抽屉,精致的小信封,装着丁香花,或是不知名的扇形的叶子,象为着分我的寂寞而展示他温柔的记忆。墙上是一张小画片,翻过背面来,写着“月的渔女”。

唉。我尝自忖度:那使人类温暖的,我不是过分的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两者都足以致病的。

印度王子出游,看见生老病死,遂发自度度人的宏愿。我也倒想有一树菩提之荫,坐在下面思索一会儿。虽然我要思索的是另外一个题目。

于是,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天色象一张阴晦的脸压在窗前,发出令人窒息的呼吸。这就是我抑郁的缘故吗?而又,在窗格的左角,我发现一个我的独语的窃听者了。象一个鸣蝉蜕弃的躯壳,向上蹲伏着,噤默地。噤默地,和着它—对长长的触须,三对屈曲的瘦腿。我记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描画成的一个昆虫的影子,当它迟徐的爬到我窗纸上,发出孤独的银样的鸣声,在一个过逝的有阳光的秋天里。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日成(选自《画梦录》,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7月出版)

作品导读

何其芳(1912—1977),“京派”重要的诗人和散文家,早年以诗歌而知名,作品具有浓郁的现代派色彩。其后专注于散文艺术的探索,代表作《画梦录》曾获得1937年度《大公报》文艺奖金。1938年赴延安,曾出任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创作风格也随之转变为朴实明朗。

何其芳之所以将创作热情从诗歌转向散文,最重要的原因是对于现代散文发展状况的不满。与卞之琳、李广田合作《汉园集》时,三位诗人“谈得较多的却不是诗的问题,而是散文的问题”。(卞之琳《〈李广田散文选〉序》)他们都觉得“在中国新文学的部门中,散文的生产不能说很荒芜,很孱弱,但除去那些说理的、讽刺的,或者说偏重智慧的之外,抒情的多半流入身边杂事的叙述和感伤的个人遭遇的告白”。因此何其芳从一开始便抱着“为抒情的散文找出一个新的方向”的使命感:“我愿意以微薄的努力来证明每篇散文应该是一种纯粹的独立的创作,不是一段未完篇的小说,也不是一首短诗的放大”。(何其芳《我和散文——〈还乡杂记〉代序》)《画梦录》中收录的17篇散文,都表现出了作者明确的文体实验意识:以秾艳的色彩、繁复的意象和缠绵的文字,寄寓自己的情绪与哲思,构建一个抒情性散文的独立世界,实现“抒写自己,抒写自己的幻想、感觉、情感”的创作意图。(何其芳《〈夜歌〉初版后记》)

尽管有时因用力过度,显得过于雕琢,不够自然,但对于日趋叙事化和议论化的1930年代散文而言,《画梦录》“纯粹的美丽”确实是独树一帜的。而与其中《雨前》、《黄昏》、《梦后》等精致的美文相比,《独语》曾因“意象的零碎”而受到批评。但在何其芳看来,这是他“写得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比较统一”的得意之作。(何其芳《文学艺术的春天——关于写作的通信》)因为这篇散文中所表现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如同投刀占卜命运的歌德和绝路痛哭的阮籍一样,自古以来所有“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那些智慧而敏感的心灵,往往最能体验内心的震颤,感受与自我对话时那些“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在寂寥的时空中,人类的个体是何等渺小而落寞,而死亡终有一天会降临,将自己与他人隔绝。无论是“我被人忘记了,抑是我忘记了人”,那些无法逃避的生老病死,则必然会让我们体验到人生的无奈与悲凉。甚至就在“我”沉思玄想的当下,这番独语唯一的听众,也不过是自己在窗子上画出的一个昆虫的影子而已。

事实上,整本《画梦录》就是作者的“独语”集。他将想象中的“一些辽远的东西,一些不存在的人物”描画下来(何其芳《扇上的烟云》),让笔下的文字深入自己的内心世界,呈现出对人生的独特感悟。从散文文体的角度而言,这也是作者以自己的实践,为抒情散文寻找到的一方新天地。

拓展阅读

何其芳:《扇上的烟云》、《雨前》、《弦》

刘西渭(李健吾):《〈画梦录〉——何其芳先生作》,收入《咀华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

(颜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