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9657100000008

第8章 超人/冰心(2)

清香还在,白衣的人儿还在。微微的睁开眼,四面的白壁,一天的微光,屋角的几堆黑影上,送过清香来。——刚动了一动,忽然觉得有一个小人儿,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回过小脸儿来,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禄儿。

何彬竭力的坐起来,那边捆好了的书箱上面,放着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他穿着单衣走了过去,花篮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大字纵横,借着微光看时,上面是:“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这里有的是卖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有?——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种的,倒是香得很,我最爱他。我想先生也必是爱他。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天听说先生要走了,所以赶紧送来。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也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禄儿叩上”何彬看完了,捧着花儿,回到床前,什么定力都尽了,不禁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清香还在,母亲走了!——窗内窗外,互相辉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泪光。

早晨程姥姥进来的时候,只见何彬都穿着好了,帽儿戴得很低,背着脸站在窗前。程姥姥陪笑着问他用不用点心,他摇了摇头。——车也来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泪痕满面,静默无声的谢了谢程姥姥,提着一篮的花儿,遂从此上车走了。

禄儿站在程姥姥的旁边,两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惊讶的颜色。看着车尘远了,程姥姥才回头对禄儿说:“你去把那间空屋子收拾收拾,再锁上门罢,钥匙在门上呢。”

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却放着一张纸,写着:

“小朋友禄儿

我先要深深的向你谢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恶。你说你要报答我,我还不知道我应当怎样的报答你呢!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头一件就是我的母亲,她的爱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要荡漾起来。我这十几年来,错认了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爱和怜悯都是恶德。我给你那送药费,里面不含着丝毫的爱和怜悯,不过是拒绝你的呻吟,拒绝我的母亲,拒绝了宇宙和人生,拒绝了爱和怜悯。上帝呵!这是什么念头呵!

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呵!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你送给我那一篮花之先,我母亲已经先来了。她带了你的爱来感动我。我必不忘记你的花和你的爱!也请你不要忘了,你的花和你的爱,是借着你朋友的母亲带了来的!

我是冒罪丛过的,我是空无所有的,更没有东西配送给你。——然而这时伴着我的,却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宇宙间只有他们是纯洁无疵的。我要用一缕柔丝,将泪珠儿穿起,系在弦月的两端,摘下满天的星儿来,盛在弦月的圆凹里,不也是一篮金黄色的花儿么?他的香气,就是悔罪的人呼吁的言词。请你收了罢。只有这一篮花配送给你!

天已明了,我要走了。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只感谢你,小朋友!再见,再见。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我们永远是牵连着呵!何彬草

我写了这一大篇,你未必都认得都懂得;然而你也用不着都懂得,因为你懂得的,比我多得多了!又及。”

“他送给我的那一篮花儿呢?”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儿,呆呆的望着天上。

(原载1921年4月10日《小说月报》第12卷第4号,署名冰心女士)

作品导读

冰心(1900—1999),原名谢婉莹,在“五四”文坛以写作问题小说而知名。1919年9月,在《晨报》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谁之罪》(《两个家庭》),探索了婚姻、教育等具有普遍性的问题。此后接连发表的《斯人独憔悴》、《秋风秋雨愁煞人》、《是谁断送了你》、《去国》等作品,大多重在揭露“旧社会旧家庭的不良现状”,(冰心《我做小说,何曾悲观呢?》)关注新旧交替时代的女性命运及知识分子的矛盾处境,显示出以家庭为基点观察社会的创作视角。此外,在新诗和散文的创作上也有所成就,代表作有小诗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读者》等。

冰心自己曾说过,她是被“五四运动的一声惊雷‘震’上了写作道路”(冰心《从“五四”到“四五”》),她的作品也的确具有浓郁的“五四”气息。《超人》中的主人公何彬,就是一个“五四”退潮时期青年人的典型形象:他们因新文化运动的浪潮而觉醒,却又在现实的壁垒前困惑、迷茫、怀疑,以至于用冷漠和仇恨来伪装自己。因此《超人》甫一面世,“便立即引起了热烈的注意,而且引起了摹仿,并不是偶然的事。因为‘人生究竟是什么’?支配人生的,是‘爱’呢,还是‘憎’?在当时一般青年的心里,正是一个较大的问题。”(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就连负责审稿的《小说月报》主编茅盾,在发表《超人》时,还特意用“冬芬”的化名,在小说的结尾处加了一小段附注,以表达他内心的共鸣:“雁冰把这篇小说给我看过,我不禁哭起来了!谁能看了何彬的信不哭?如果有不哭的啊,他不是‘超人’,他是不懂得吧!”随后几期的《小说月报》上,还接连发表了数篇针对《超人》的读者来稿,热烈地谈论“人生究竟是什么”等严肃的问题。

与前期小说主要关注家庭、女性、教育等社会问题不同,《超人》的视角更倾向于人物的情感世界,以细致的笔触表现了何彬从厌世到被感化的心理过程。何彬在禄儿的天真和母爱的召唤之下,终于放下了他冰冷的外壳,认识到世界上的人“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这种“爱的哲学”在一年之后发表的姊妹篇《悟》中,有了更为清晰的表述:“地层如何生成,星辰如何运转,霜露如何凝结,植物如何开花,如何结果……这一切,只为着‘爱’!”爱、童心和自然,这便是冰心经过数年的探索后,为“五四”时代的诸多矛盾和问题所开出的“药方”。

从文体的角度而言,《超人》也标志着冰心“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写作模式的成熟。评论家阿英就注意到了冰心作品在语言方面的影响力:“如她的《超人》,不但在内容方面给脆弱的青年以广大的影响,就是她的诗似的散文的文字,从旧式的文字方面所引申出来的中国式的句法,也引起广大的青年的共鸣与模仿,而隐隐的产生了一种‘冰心体’的文字。”(阿英《谢冰心》)虽然冰心的清浅常常受到诟病,但那种温柔的抒情和婉约的文字所显示出的旧式闺秀气质,使她区别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成为了最醒目的个人标签。

拓展阅读

冰心:《斯人独憔悴》、《寂寞》、《悟》、《分》

范伯群、曾华鹏:《冰心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

(颜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