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9657100000037

第37章 华威先生/张天翼(2)

“我啊——我不该喝了那三杯猛酒,”他严肃地说。“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司黄说要跟刘主任去算账呢,要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灌醉。你看!”

一谈了这些,他赶紧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条——写几个字递给了主席。

“请你稍为等一等,”主席打断了一个正在发言的人的话。“华威先生还有别的事情要走。现在他有点意见:要求先让他发表。”

华威先生点点头站了起来。

“主席!”腰板微微地一弯。“各位先生!”腰板微微地一弯。“兄弟首先要请求各位原谅:我到会迟了点,而又要提前退席。……”

随后他说出了他的意见。他声明——这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常务理事会,是一切救亡工作的领导机关,应该时时刻刻起领导中心作用。

“群众是复杂的。工作又很多。我们要是不能起领导作用,那就很危险,很危险。事实上,此地各方面的工作也非有个领导中心不可。我们的担子真是太重了,但是我们不怕怎样的艰苦,也要把这担子担起来。”

他反复地说明了领导中心作用的重要,这就戴起帽子去赴一个宴会。他每天都这么忙着。要到刘主任那里去联络。要到各学校去演讲。要到各团体去开会。而且每天——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人吃饭。

华威太太每次遇到我,总是代替华威先生诉苦。

“唉,他真苦死了!工作这么多,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他不可以少管一点,专门去做某一种工作么?”我问。

“怎么行呢?许多工作都要他去领导呀。”

可是有一次,华威先生简直吃了一大惊。妇女界有些人组织了一个战时保婴会,竟没有去找他!

他开始打听,调查。他设法把一个负责人找来。

“我知道你们委员会已经选出来了。我想还可以多添加几个。由我们文化界抗敌总会派人来参加。”

他看见对方在那里踌躇,他把下巴挂了下来:

“问题是在这一点:你们委员是不是能够真正领导这工作?你能不能够对我担保——你们会内没有汉奸,没有不良分子?你能不能担保——你们以后工作不至于错误,不至于怠工?你能不能担保,你能不能?你能够担保的话,那我要请你写个书面的东西,给我们文抗会常务理事会。以后万一——如果你们的工作出了毛病,那你就要负责。”

接着他又声明: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这里他食指点点对方胸脯:

“如果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们办不到,那不是就成了非法团体了么?”

这么谈判了两次,华威先生当了战时保婴会的委员。于是在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华威先生挟着皮包去坐这么五分钟,发表了一两点意见就跨上了包车。

有一天他请我吃晚饭。他说因为家乡带来了一块腊肉。

我到他家里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对两个学生样的人发脾气。他们都挂着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徽章。

“你昨天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他吼着。“我叫你拖几个人去的。但是我在台上一开始演讲,一看——连你都没有去听!我真不懂你们干了些什么?”

“昨天——我去出席日本问题座谈会的。”

华威先生猛地跳起来了:

“什么!什么!日本问题座谈会?怎么我不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那天部务会议决议了的。我来找过华先生,华先生又是不在家——”

“好啊,你们秘密行动!”他瞪着眼。“你老实告诉我——这个座谈会到底是什么背景,你老实告诉我!”

对方似乎也动了火:

“什么背景呢,都是中华民族!部务会议议决的,怎么是秘密行动呢。……华先生又不到会,开会也不终席,来找又找不到……我们总不能把部里的工作停顿起来。”

“混蛋!”他咬着牙,嘴唇在颤抖着。“你们小心!你们,哼,你们!你们!……”他倒到了沙发上,嘴巴痛苦地抽得歪着。“妈的!这个这个——你们青年!……”

五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害怕地四面看一看。那两个客人已经走了。他叹一口长气,对我说:

“唉,你看你看!现在的青年怎么办,现在的青年!”

这晚他没命地喝了许多酒,嘴里嘶嘶地骂着那些小伙子。他打碎了一只茶杯。密司黄扶着他上了床,他忽然打个寒噤说:

“明天十点钟有个集会……”

1938年2月(原载1938年4月16日《文艺阵地》第1卷第1期)

作品导读

张天翼(1906—1985),“左联”中优秀的讽刺小说家、儿童文学作家。代表作包括短篇小说《同乡们》、《包氏父子》、《脊背与奶子》等,童话《大林和小林》、《秃秃大王》等。

《华威先生》发表于1938年,收入短篇小说集《速写三篇》。这篇小说虽短小,引起的文坛风波却不小。在此后数年的时间中,整个文坛都围绕着这篇小说讨论一个问题:抗战文学要不要排斥暴露。《华威先生》之所以成为论争的导火线,是因为1938年日本作家将这篇小说翻译到日本,登载在《改造》杂志上。华威先生到了日本,在不少评论家眼中,这样的人物形象会让敌人更加“轻蔑”我们,且增强他们侵略中国的信心。因此,在抗日战争这一特定历史时期,暴露社会弊端的小说是否会影响到抗战的士气,让“仇者快”,这是批评者最忧虑的事情。张天翼显然不能认同这种观点,在《关于〈华威先生〉赴日》中,他反驳道:“我认为我们的自我批判,被敌人听见了也不要紧。为要我们自身更健康,故不讳自身上的疾病。这一点,日本人民会拿去与他们本国的情形对照一下的。”由此更引申出抗战文学要不要暴露、如何暴露、文艺的真实性和社会功用等一系列问题。

《华威先生》这篇“速写”,集中展示出张天翼的讽刺才华。张天翼的讽刺小说不重在写故事,而是将人物放在中心地位。用最经济的白描笔法,画出人物的面目,是张天翼追求的小说美学。他说过:“我认为那些笨重沉闷的心理描写最好能够避免:每个人物都拿举动来说明他。写景也愈少愈妙。”(张天翼《文学大众化问题征文》)《华威先生》完全用行动来“介绍”人物,并未交代人物的来龙去脉,然而到处赶场的大忙人华威先生内心深处的领袖欲、虚伪、夸夸其谈等特性已经如此鲜明。

《华威先生》显示出鲜明的文体风格:以人物为中心,充满戏剧性的场景和情节,用夸张的笔触、漫画化的手法勾勒人物;在叙述语言方面,张天翼则形成明快、机智而尖刻的鲜明风格。张天翼的讽刺艺术,在此时显然已经成熟,其不足之处,在于他笔下的人物,多性格鲜明而略显单薄。

随着抗战的深入,关于文学要不要暴露的讨论已经成为过去,1940年代的中国文坛又引来了讽刺文学的发展高潮。争论虽已平息,《华威先生》的“威力”却没有消失,有人将他和鲁迅笔下的“阿Q”作比较,认为两者都是中国国民性的代表。1949年1月,茅盾发表短篇小说《春天》,讽刺对象是一群官僚政客,他的主人公也叫“华威先生”,这也许是这一文学形象魅力的最佳证明吧。

拓展阅读

张天翼:《包氏父子》

张天翼:《张天翼文学评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

吴福辉:《带着枷锁的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

(凌云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