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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现场2(16)

从此,“东坡赤壁”成为中华民族一个特有的人文专有名词。

苏轼活的就是一个信念,一种理想。他的人生信念、自然观念、社会理想,同样生动地表现在广为传颂的《赤壁赋》和《后赤壁赋》里。围绕着赤壁之夜而铺排开来的这两篇赋,有说理,有写景,有叙事,都是诗人对于人生、自然、宇宙的透彻感悟。经过几年来的大起大落,尤其是经过黄州这儿年的痛切反思,苏轼的思想进入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他在对天地万物与人的关系的参悟中,进一步获得并且巩固了自己乐观旷达的人生观,使精神世界得到了救赎与解脱。

大江东去。900年前,苏轼和朋友们荡舟于赤壁之下,朋友常常羡慕这条永不止息地滚滚东去的长江,常常为人生的短暂而发出深深的悲叹。苏轼这样对朋友说:“你没看见江水和月亮吗?千万年来,江水总是这样日夜奔流,却从没见长江流逝掉;月亮总是这样由圆到缺,却从没见月亮有所增减。自然界和人一样,有变动的一面,也有不变的一面。从变动的角度来看,天地万物每一个瞬间都在变;从不变的角度来看,人与自然的存在又是没有穷尽的,始终没有变。你又何必去羡慕长江和明月呢?”这真是大彻大悟的“大我”之见,“真人”之见。不必沮丧,无须叹息,物我浑一,生命长存。长江边上,站立看一个温和亲切、自然率真的苏东坡,一个超越世俗、充满智慧的苏东坡,一个宁静淡泊、乐观光明的苏东坡。人们看到,长江边上还站立着、行走着一个文化的赤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首《浣溪沙》词,正是苏轼在黄州时写的。这首词里,苏轼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浑身上下充满了勃勃生机。

中原千里,晨烟四起,雄鸡报晓,大地已是一片曙色。苏东坡披衣起床,推开窗户,轰隆隆的涛声与朝霞一起涌进屋来。

赤壁,骄傲地屹立在霞光里。

大江东去,大江东去……

第七集

[画面依次为:黄州雪堂、东坡旧迹等;美丽险峻的庐山全景、香炉峰;石钟山,石钟山下的滔滔江水;古金陵城,王安石半山堂遗址等。]

解说词

苏东坡要离开黄州了。

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的一天,久已读不到苏轼新诗文的神宗皇帝在一次与众朝臣谈话时,问起众人:“苏轼可与哪位古人相比?”大臣回答:“颇似李白。”神宗说:“不然。李白有苏轼的才气,却没有苏轼那么深厚广博的知识。”也就在这时,黄州突然传来苏轼病重去世的消息,神宗闻之,大为惊痛;可是没有多久,又有消息证实,这只不过是一个以讹传讹的谣言而已。神宗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就在这失而复得的一惊一喜之中,神宗掂出了苏轼在自己心中的份量。他明白,像这样一个天才出生在自己的朝代,那是上天对他这个皇帝的眷顾,是作为一个人君难得的福气,而现在那天才已经在黄州被贬谪那么多年了,自己折磨得他也够了,要杀他的傲气也杀得差不多了,再这么关下去,那自己这个一向自诩为明君的皇帝,只怕要让后人唾骂。

元丰七年正月的一天,皇帝突然手书一扎:

“苏轼黜剧思咎,阅月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

诏令将苏轼改授汝州。

初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黄州的大地上,又一个春天来到了。所有的一切都在快快乐乐地生长。苏轼漫步在东坡之上,蹲下身来仔细地拨开一丛禾苗,目光里满是欣喜。这里是他的家,眼前是浇灌着他的汗水长大的一棵棵庄稼,他此刻无比热爱这个家,热爱他的东坡。就在这时,朝廷的诏书到了。

接到诏书,苏轼百感交集。世事如棋,自己只不过是局中的一粒棋子,随人摆来摆去。随着年岁渐高,苏东坡已对风波无定的官场心生惧意,想真正歇下脚来,在黄州终老天年。没想到皇上现在又想起了自己,而且还下了那么一份诏书。皇上没有忘记自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作为一个臣子,还有什么比这更暖人心的话吗?尽管黄州已经住出感情来了,但汝州毕竟离京城要近些,物质条件也要好些,皇帝一番好意,也不好太推却。万般不舍之下,“走马兰台类转蓬”,苏轼还是离别住了六年的黄州,踏上了去汝州的路途。

这一次,东坡并不着急,带着儿子一路游山玩水,尽情赏略沿途风景。因为与子由分别日久,兄弟情深,东坡计划顺路去筠州看望兄弟一家。

到了九江,这里有诗人仰慕已久的庐山,庐山位于浔阳县东三十二里处,古已有名,是一绝美的去处。既然到此,岂可不游?这天一大早,苏轼和参寥、刘格等人相携着登上庐山。但见奇峰异石,山谷秀美,五步一景,十步一画,景随形换,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苏东坡在这里一连游玩了几天。也就是在这里,他写下了那首颇富哲理的小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诗人强调亲身实践与反复的接触对于认识事物的重要性,以生动形象而又短小精辟的语言表现了苏轼在认识论上的见解。经年的修持显出了哲理的光芒,他追求包容万端的开放心灵,超越了自身狭隘的视野,更客观、更全面地观照事物,理解人生。东坡此诗一出,以前或以后诸多描写庐山的诗词尽皆泯然不显矣,人们再上庐山,记起的只有李白《香炉峰》和苏轼的这一首《题西林壁》。

游完庐山,东坡和儿子又来到湖口县鄱阳湖出口处,这里有一座很有名的石钟山,但山名的得来却一直被苏东坡视为一个疑案,他不认同郦道元关于石钟山是因潭水中水石相击声如洪钟而得名,也不赞成唐代李渤所讲是因为两块石头被敲击时其声似钟鸣而获名。东坡非要自己去考察一下。这一夜,月光如银,江水滔滔,滚滚东流而去。苏轼带着儿子苏迈,乘一艘小舟来到江边绝壁之下,夜访石钟山。耳边,江水的涛声缕缕不绝,岸上怪石嶙峋,形如鬼魅;夜间崖石里的枭鸟发出了一阵阵怪叫,令人毛骨悚然。一行人感到有些害怕,心里发毛,正想要返回之际,突然间,“大声发于水上,噌宏如钟鼓不绝。”鼓起勇气驾船到发出声音的地方察看,“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深浅,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原来是潭边山石多隙,波浪冲进石缝,水石相搏,击打出钟鸣一样的声音,石钟山由此而得名。东坡为此撰写了著名的《石钟山记》,又一次显出诗人认真而率直的个性,万事都要寻个究里。石钟山也因此而更加名声大振。

这样一路走一路看,经池州、过芜湖,再到当涂,于六月底,一家人水陆颠沛,终于到达了金陵。也就是在这儿,发生了一件中国文学史上值得记取的大事,这一年,苏东坡和王安石见面了。

此时的王安石已经退休多年。昔日叱咤风云的一代名相,现在成了一个退隐江湖、不问世事的员外郎,静静地守在金陵的老家里。这几年来,蜀犬吠日望中原,已是风物暗换,时光流转,王安石便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已经回天无力。熙宁九年,长子王病逝,王安石遭此打击,更是大病一场。病好之后,时人常见他只带一两名僮仆,骑着一头毛驴,目光恍惚地踯躅在旷野里。

苏东坡被贬黄州多年,王安石时时关注着这个在政见上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当代英才。抛开政见不说,对于苏轼的才华,王安石一直是非常欣赏而且引以为同类的。每当碰到有人从黄州来,他都要问:“子瞻近日有何妙语?”一日,有朋友带来苏轼的新作《胜相院经藏记》,朋友对王安石绘声绘色地讲起,此文乃是东坡在临皋亭夜半醉梦而起,一气呵成的杰作。王安石读之再三,不住称赞:“子瞻,人中龙也!”

现在,苏轼就泊舟于金陵,乍闻此信,王安石又高兴,又感慨。尽管两人过去曾经有过十分尖锐的对立,但是转念一想,当年的争执双方都是出于公心,与私人恩怨无涉,东坡江湖漂泊多年,自己也在渐渐步入衰朽,能与他晤一晤面,那是多么难得的机会!王安石兴奋极了,来不及更衣一身便服去江边迎接苏轼。

东坡正在舟中,远远看见王安石奔来,一别十四年,当年英姿勃勃、精明强干的政治家,如今已是这样孱弱的老人了!苏轼一阵鼻酸,下了船迎上前去。两人执手相看,心潮起伏,一时无言。

半晌,东坡回望自己,笑道:“荆公见谅,苏轼来不及换衣,竟以野服来朝见大丞相了!”

王安石朗声笑道:“礼仪岂是为我辈而设!”

十年隔阂,顿时冰释。两个同样伟大的人物,两颗同样宽宏的心灵,在金陵江边融到了一起,中国文坛上留下了一段文人之间难得的相互体恤、相互仰慕的佳话。

苏轼在金陵足足逗留了一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成了王安石家里的常客,频繁出入于半山园中。甚至,在王安石的劝说下他还打主意就在金陵安下身来,请求皇帝让自己在此养老。然此事没有办成。八月十四日苏轼离开金陵,特地到半山园与王安石道别。王安石十分不舍,分外伤感。苏轼离去后,他久久沉浸在忧郁中,对门客说:“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画面依次为:江水,不绝的江水。常州苏轼故居。北宋都城开封旧景,苏轼在京城所作诗文书影等。]

解说词:

东坡足足在路上走了一年多。说实话,他实在不想去人生地不熟的汝州,一路上表请求皇帝另外安排地方,自己也考察安居之地,每到一处便着手求田问舍,准备安下身来。后来,他选中了常州的宜兴,向皇帝呈上《乞常州居住表》,希望朝廷能够批准。元丰八年(1085),东坡才得到朝廷诏令,准许他在常州居住。

五月,东坡一家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到达常州。在众人的帮助之下,东坡觅得一处房舍,倾其所有买了下来,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搬了进去。这天晚上,东坡月下散步,到一村落之中,却听得一老婆婆在灯下悲哭,问其情由,竟是不肖子将祖上仅有的房产卖了出去,如今上无片瓦,居无定所,因而哭泣。东坡再一细问,老婆婆的祖屋竟是自己刚刚买下的房子。苏轼想了一想,拿出房契凑到灯火上点燃,告诉老妇人,自己就是买房的苏学士,现在把房子还给她,然后将那儿子叫来,把房子退给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钱的事。

第二天,一家人又搬出了只住了一夜的房子,另外租了一处民居住下。积蓄都已经花光,苏轼再也没有钱买房子了。

元丰八年,神宗去世,哲宗继位,年号元。元年六月,苏东坡接到朝廷诏书,诏令他以朝奉郎起知登州(今山东蓬莱)军州事。六年闲废的贬谪生活暂告结束。

在登州不到一年,苏轼又奉诏回京,开始了他一生中官阶最高的宦海生涯。

先是礼部郎中,半月后,升任起居舍人,“曾未周岁,而阅三官”,第二年,再升翰林学士兼侍读,成了年幼皇帝的老师,官居三品,好象一条青云之路,从此铺开。但是,检阅苏东坡,我们发现在居京官的三年时间里,他并无多少传世文章出现。

如今不同了,现在的苏轼身居高位,整日交游契阔,诗酒酬酢,诗人忙得很。官场与民间毕竟不同,政治的一面在诗人内心占了主导主位,诗性和灵感被挤到了一边。过去,无论在黄州还是苏州,只要远离政治,他尽可以在文学诗词的领域里纵横驰骋、乐而忘返,在那里,他可以主宰一切。但在政治领域里,他却始终是一个不合时宜者,处处碰壁。元之后,朝中主政是司马光。就像当年反对新政一样,如今的苏东坡又反对司马光和高太后复旧。这一点,连力主起用他的高太后也大为不解。

在朝中与司马光政见不同,相互之间格格不入,自己的观点根本得不到司马光的理解,这使苏轼很感气闷;繁忙的工作,不能有半点闪失的宫廷教师职责,又使得他的空闲时间大大减少;再加上目前生活安乐,内心缺少冲撞,文章憎命达,创造超时空杰作的条件没有了,闲下来时,不是呼朋引伴,就是作些吟风弄月的诗句,很少有真正发自内心的佳构。这个时候,他开始怀念那些在黄州、杭州等地尽管是贬居但却悠然自得的日子。写不出好作品,心灵焦躁而烦乱。他孜孜以求,大谈写文章的乐趣:

“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也。”

苏轼回来了,朋友们又啸集在他的身边。他的文章诗词,他的风趣机智,他的精神世界,都那么强烈地吸引着大家。作官之余,他把许多精力都放在了与文朋诗友们出游寻乐、吟诗作对之上。也只有徜徉在诗友们之间,他才感到一丝恬然惬意。一时之间,苏轼俨然成了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苏门四学士”也应运而生。不仅在朝内人人争读东坡词、个个爱载“子瞻帽”,就是在辽国、西夏、高丽等地,三苏的文章诗词也流传甚广:“谁题佳句到幽都,逢着胡儿说大苏”,连外国使节在出使时也以能随口引用苏轼的诗词而为荣。苏东坡的声誉达到了顶点。

这时,他还能与弟弟子由同殿为官,兄弟俩日日相见,不再像过去那样聚少离多,天各一方。每天下朝之后,苏辙总要顺道和哥哥一起回家小坐片刻,有时候谈谈诗书,有时候看看子侄们读书写字。回想当年“江湖夜雨十年灯”的零落时分,兄弟俩都感到了眼前安宁生活的可贵。家人们也不再颠沛流离,夫人王闰之也能专心地念她的佛了。但是,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苏轼也保持着一份清醒的超然:

“江湖流落岂关天,禁省相望亦偶然”

——《和子由除夜色日省宿致斋三首》之一

随着年岁渐长,苏轼向上之心日淡;加上官场又艰险难测,他感到这个官当得越来越无味,于是,更加向往陶渊明:“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岂独好其诗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他认为,只有像陶渊明那样生活,才算是真正的“得已”,而不如此,就是失掉了自我。他一生喜欢陶渊明,写了一百多首《和陶诗》。但是向往归向往,此刻却是圈在官场里脱不得身。而且,后来更是与程颐兄弟俩发生了所谓的“洛蜀党争”,使苏东坡再一次看到了世情的难测和人心的险恶,这一回他采取了主动的避让政策:元四年,向朝廷申请外任,离开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