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青年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根据高尔基的建议,到北方一个城市去为那里的彼得罗夫工厂写一部工厂史。到了那里,他一头扎进当地的档案所、图书馆,阅读一切有关彼得罗夫工厂的资料。然而,当他根据一大堆资料写出了未来作品的大纲时,却发现史料很多,人物太少——没有故事的核。更严重的是,按照这个大纲写,无论他怎么努力,材料还是一盘散沙,什么也写不出来,他面对材料,一筹莫展。就在他几乎绝望、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一次完全偶然(又是偶然)的散步让他有了新的发现。在城郊的一片菜园子里,一块刻着法文碑文的墓碑吸引了他的目光。碑文告诉人们,这里埋葬着一位名叫查理·尤金·伦瑟维的人,他是拿破仑皇帝大军的炮兵技师。帕乌斯托夫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人的故事,这个人的命运很悲惨,正是这个人会给他的写作带来生机。于是,他决定在这里继续留下来,到档案所去查找这位不知道为什么会在100多年前死在这个俄国小城的法国军官的材料。查找了10天,总共找到了这么几件东西:一份埋葬被俘军官伦瑟维时墓地登记簿上的记录、两封提到伦瑟维的私人信件、一份当年的省长关于伦瑟维的妻子从法国来为丈夫立墓碑而短期滞留该市的通报。这些材料已经足够让伦瑟维在作家的想象中复活。伦瑟维活起来之后,帕乌斯托夫斯基立即埋头写书,准确地说是铺排伦瑟维的命运。这时,“不久前还是散得毫无希望的工厂史的全部材料都轻而易举地编织到书里去了。史料紧密而合理地安排在这个参加过法国革命的炮手身边,他是在格查茨克为哥萨克俘来,流到彼得罗沃德斯克工作,因罹热病死在那里的。《查理·伦瑟维的命运》这个中篇就这样脱稿了。”
中外小说家们的这些经验,是值得借鉴的。
最大的悬念
我们再从讲故事的角度探讨一下写命运的问题。
小说需要讲一个好故事,长篇小说、电影、电视连续剧需要讲一个非常不一般化的故事。什么是好故事?周克芹在自己的笔记中曾经把好故事的定义概括为以下四点:“1.它不是简单的线性因果的载体。2.它没有那种人们熟知的封闭的硬壳。3.它仍然具备着吸引读下去、探知‘结果’的技术要素。4.它负载着尽可能多的信息量以及信息的新颖量。”这里,我们暂且把其它三点放下,单单说一说第三点:具备着吸引读下去、探知“结果”的技术要素。其实,这首先不是技术要素问题,而是题材要素问题,或者说内容要素问题。当然,技术要素不可忽视。
小说、电影、电视剧等所以能“吸引读下去”,读者、观众、听众等所以有兴趣“探知结果”,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因为编导根据读者、观众、听众的审美心理需要,在自己的作品中始终不断地设置了悬念。
需要对传统的“悬念”这个概念重新加以界定。一般认为,悬念这个词从字面上讲就是悬置和挂念。如果这个解释出发,那么,悬念就是单指一个方面的内含,即观众、听众、读者在观赏和阅读过程中的一种心理活动,专指他们的高度关注作品中的人与事的发展和结局的紧张心情。我们认为,这还只说了“悬念”的一半,很重要的、基本的一半。它还有另一半:从作者的角度解释“悬念”,它是指在故事的设计方面的一个重要原理和手段,也就是通过设置某种悬念将观众、听众、读者深深地吸引到故事中来。换一种说法,也可以把“悬念”理解成动词,或名词作动词用:在接受层面上,“悬念”作名词讲,即一种心理;在创造层面上,“悬念”作动词讲,即一种技巧。按照这种比较全面的理解,命运就是最大的悬念。
在从文学和艺术学角度探讨命运是最大的悬念这个命题之前,有必要从哲学的角度对命运是最大的悬念这个命题略微作一点申发。哲学给人提供一种人生理想,从哲学的角度理解与命运有关的人生问题,对于我们深入理解和把握悬念,大有益处。
中国文化史上,有一部现存最早的哲学专著,叫《周易》,又称《易经》。流传至今的《周易》,分为“经”和“传”两部分,它的“经”文指《周易》创写之初即殷商时代的文本,是古人占卜用的占辞汇编。而“传”则是后人对这些经文的解释,主要指经文产生七、八百年之后的战国末期产生的《周易大传》。这两部分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部奇书。它奇就奇在披着神秘的“占筮”外衣,因而焕发出一种恍惚幽冥的象征色彩,奇就奇在以卜筮的形式,寄托一种哲学思想,其中蕴蓄着丰富的变化哲理。我们所以提起《周易》,是觉得这个“易”字与人的命运似乎有些暗合。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开篇讲语言文字时,就以《周易正义》这本唐朝人注解《周易》的书为对象,对“易”字进行探讨,指出“易之三名”的现象。“易之三名”,就是“易”字有三义。至于哪三义,钱先生从古书中引用了两种说法:“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有两说在变与不变这个字义上,是有共识的。另外一说稍有分歧,一说“易”是交换,一说“易”是平易简单。我以为,变易、变化和不易、不变应当是“易”字最基本的意思。恰恰是在这个基本意思上。“易”字象极了人的命运。不是吗?假如把命运比喻成一条大河,那么,它波涛滚滚、长流不息、始终在变易。同时,它的某些河段(如长河的某些拐弯处)又相对平缓,看起来仿佛没有什么变化,不易。不易是相对的,变易的绝对的。正因为这种绝对的变易,使命运显得扑朔迷离,变幻莫测,充满了各种变数,人们不能不把它称之为命运深渊,就象台湾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里那首歌所唱的:“剧本不在自己手里,随着剧本改变自己”——命运就是那捉摸不定的改变着人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