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肖凤文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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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客居韩国(15)

五十一、感言

1992年9月1日至1994年2月28日,我在韩国高丽大学校中文系任客座教授。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聪明、勤劳、真诚、善良的韩国人,和美丽、迷人的韩国风光,都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由于历史原因,中国内地与韩国之间,已经互相隔绝了四十几年。但是,当我踏上这片魅力无穷的土地之后,却并不觉得陌生。因为,这里的人,这里的文化,这里的伦理道德观念,这里的风俗习惯,都令我感到很熟悉,很亲切。我很愿意将这里的山川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介绍给中国的读者,于是在教书之余,开始撰写《韩国之旅》。

承蒙诸多朋友的厚爱,使得《韩国之旅》的若干篇章,得以在许多报纸或刊物上连载或刊登。在此,特别要向《华声报》、《北京日报》、《今晚报》、《新华日报》、《扬子晚报》、《羊城晚报》、《当代韩国》杂志编辑部、《时代潮》月刊、《婚姻与家庭》月刊、《中国汽车市场》杂志社、《散文百家》月刊、《地火》杂志编辑部、《北京广播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编辑部等报刊致谢,《华声报》社长周秉德女士和总编辑周倜先生还授予我“本报特邀记者”头衔,让我深感荣幸。由于时间仓促和笔者的忙乱,我觉得还有许多话想说,所以,不久之后,也许还会有《韩国之旅》的续篇产生。

更要感谢好友郭强先生的鼎力帮助,使得《韩国之旅》这本小书得以面世。让笔者能够借此机会,答谢诸位我一直铭记在心的韩国朋友与中国朋友们。

作者

汉城——北京

1994年秋,初稿完

韩国教授车镇宪博士

车镇宪先生的身世很独特。他是韩中混血儿。父亲是韩国人,母亲是中国人。他的母语是汉语,除了童年时代曾经跟随父母去过一次韩国,在记忆中保留了模糊的印象之外,一直居住在上海。直至过了中年以后,才回到他父亲的祖国定居,加入韩国籍。

他的命运来源于他父亲的传奇经历。车均灿老先生是韩国的爱国志士,朝鲜半岛长期被日本侵略者占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车老先生被迫流亡到中国,加入了当时设在我国的、以金九先生为领袖的韩国流亡政府,成为里面的一名工作人员。正是在此时,他结识了一位中国姑娘,结为伉俪,这位女性就是车镇宪先生的母亲刘克勤。二战结束后,日本军国主义政府投降,车老先生终于能够回到久别的祖国,并被任命为大韩民国驻香港的首位总领事。可是,长期的奔波和劳累,损害了他的健康,他于1949年5月11日,不幸病逝。

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中国和韩国之间,长达四十几年被隔绝了往来。车镇宪先生的母亲刘克勤女士,只身负起了,抚养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责任。她是上海一所医院的护士长,收入有限,可是她性格坚韧,吃苦耐劳,硬是把四个子女都培养成了学有专长的知识分子,在各自的岗位上为社会做着贡献。车镇宪先生非常崇拜自己的高堂老母,经常向我讲述有关他母亲的故事。我虽然没有机会与这位老人见面,但是心里很是敬仰她。

我与车镇宪先生结识,纯属偶然。

20世纪90年代初,那时我国与韩国尚未建交。正如上面提到过的,两国之间,已经将近半个世纪不通音讯。一天,我的先生林非忽然接到一封信。这是一封韩国来信。写信者是韩国最著名的汉学家,同时又是著名诗人和著名散文家的许世旭教授,当然,他的身份是后来才了解到的。他在信中说,虽然他与林非素不相识,但是神交已久,因为他一直把80年代初出版的林非著作《中国现代散文史稿》,当做给研究生上课的教材。他非常热情地邀请林非去汉城参加一个国际学术研讨会,并且在会上发表专题讲演,希望林非能够接受邀请。

当时,中韩两国之间没有外交关系。办理去韩国的手续,要比现在复杂得多。飞行路线也不像现在这样直来直去,必须绕道香港。但是林非还是顺利地抵达了汉城,参加了会议,见到了许世旭教授,结交了很多朋友。

在汉城结交的这些朋友当中,就包括车镇宪先生。那时,他既在汉城的两所大学里教书,又跟随着许世旭先生读研究生。许先生请他帮助照料第一次来到韩国的林非。车先生看见林非后,就像看见了亲人一样高兴,因为他和林非都是在上海长大的,与会者中,只有他们两位能用吴语对话。林非是头一次去韩国,一切都很生疏,车先生对他关怀得无微不至。从此以后,他们成了朋友。林非回到北京以后,他们还经常书信往来。

我与车先生第一次见面,是两年多以后的事了。

1992年,我应韩国高丽大学中文系之邀,以客座教授的身份去任教。这一年的8月24日,中国政府和韩国政府同时宣布正式建立外交关系。9月1日,我就到了汉城,住进了高丽大学的外国人宿舍。

知道我来到韩国,林非在那一回结识的韩国朋友们,相继打来电话,都热情地表示欢迎和问候。一次,听筒那边传来了一个柔和的男声,那个声音是带着一点儿上海腔的普通话。他自我介绍说,他是车镇宪。这个名字我是熟悉的。林非曾经对我讲起过他们之间的友谊。原来车先生与我还是高丽大学的同事。他既在著名的高丽大学教书,又在另一所也很著名的汉阳大学教书。

车先生虽然加入了韩国籍,但是他一直把上海当做自己的故乡,把中国当做自己的祖国。他热爱上海,热爱中国,热爱悠久灿烂的中国文化。对每一位来自中国的客人,他都充满了友情,充满了善意。我长他一岁,他便把我当成老大姐,还很客气地称我为“老师”。

因为是同事,在同一个系里上课,见面的机会就渐渐地多了起来。他在法律上是韩国公民,可是他的心却是中国的。在课余时间,在全系教师一起活动的间隙,或者在周末,在节假日,车先生愿意约请我和同样也在高丽大学教书的华侨老师,一块儿聊天,一块儿散步。彼此用汉语交谈,轻松自由,无拘无束。他为了让我更深入地了解韩国,有时也带着我走出高丽大学的校门,去参观汉城的名胜古迹、市容市貌,还有巷子里普通的民居建筑物。

车先生是位非常勤劳的人。他除了在两所大学执教之外,还在其他的汉语辅导班授课,因为当时正值两国建交后的第一次“汉语热”。他有学生在韩国观光总社(相当于我国的国家旅游总局)中国部工作,常常请他帮助校订中文书籍。他还利用少有的业余时间翻译唐诗,从中文译成韩文,为此,我们之间的谈话常是关于唐诗的,推敲一个字的用法,或者一个词的含义。我们也常常讨论中国文化对韩国文化的巨大影响。他很喜欢结交作家朋友,不论是比他年长的还是比他年轻的,他每次回中国探亲时,都会去拜望他心仪的作家。秦牧先生去世后,他写的回忆秦牧先生的散文,就发表在北京的《人民文学》杂志上。为了实现被“十年浩劫”剥夺了的理想,他发奋苦读,竟然在过了不惑之年以后,拿到了高丽大学文学院的硕士学位;又在过了知天命之年以后,获得了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颁发的博士学位证书。

他的博士学位论文《中国现代散文诗的产生发展及其对小说文体的影响》,是一篇高水平的学术著作。在写作的过程中,他查找了以往研究散文诗的所有资料,包括中文的和外文的文献,进行了比较深入的分析与探讨,像其中所阐述的有关中外散文诗的范畴和特征、中国现代散文诗的产生与发展,以及中国现代散文诗对当时小说文体的影响这些问题,都得出了很有创新意义和学术价值的结论,因此获得了这方面多位著名专家的好评。这部论著于1999年由北京的作家出版社出版。

车先生是位多才多艺的人。他的语言才能很卓越,在去韩国之前,他不懂韩文,既不会说,也不会写;抵达汉城的时候,他已经40岁出头,可是我认识他时,他的韩语竟然说得很流利了。他的兴趣也很广泛,不仅对自己的专业很内行,他的审美品位也很高。他对房屋的设计、室内的装修和装饰、色彩学,以及韩国妇女的服饰,都有非常职业化与深刻到位的品评。林非和我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他提出建议说,65岁他退休以后,还是回到上海或者来北京,开个装修公司吧,一定是个高水平高质量的。

不过,车先生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还是他对自己家庭的热爱。

他曾经邀请我到汉阳大学去参观。在汉阳大学的教师宿舍楼里,校方为他提供了一套公寓,这套房子被他布置得清洁而雅致。书房兼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挂着车氏家族的全家福照片。那上面端坐着他的双亲。他本人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尚在童年。

车先生经常向我讲起他的家庭。大概他认准了我是一个女性,又是“文学人”,酷爱听故事,又善解人意,所以常常把他的家庭故事讲给我听。

上面说过,他最崇敬他的母亲。他是长子,从少年时代起,就帮助母亲,承担起了养育全家人的重任。他的母亲一边要在医院里上班,一边要教育四个孩子。她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坚强的个性,深深地熏陶了她的儿子。从车先生的身上,就能够看到他母亲的影响。

他很喜欢他的大弟弟,自从他来到韩国以后,孝敬老母的责任就落到了他大弟的身上。他的大弟是上海一所中学的教导主任,很忙,很敬业。在家里,他不仅要照顾老母的饮食起居,还要督导外甥女的学业(车先生唯一的妹妹也在汉城工作,女儿托付二舅舅教养)。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他大弟都是责任心极强的人。他也谈到他的小弟,一位化学工程师,他称赞小弟的聪明睿智。

车先生对家庭可以说是一往情深。虽然远隔千里,他时时把亲人放在心上。秋天到了,他就想着要给老母买件新棉衣,而且颜色式样要漂亮的;他也想着要给大弟买件皮夹克,自己当模特,试来试去,质地和样子都要上乘的。老人都是怕冷的,他怕老母受凉,还要给母亲购买电褥子和电暖气。他对家庭真是呕心沥血,每逢放寒假或放暑假时,他都会飞回上海探亲,把一批又一批的家庭用品,献给他的老母和弟弟。后来,他的外甥女长大了,决定到德国留学,他又赶回上海,亲自陪她办理留学手续。

不知是因为太惦念这个家,还是因为太忙,抑或是眼光太高,车镇宪教授终身未娶,始终独身。北京有的朋友曾经向我问起这是何故。我不知道,也没问过,车先生也从来没有主动地向林非或我谈起过。

当车镇宪先生的大弟车镇国先生在电话中告诉我们,他的长兄车镇宪先生病逝的消息时,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样一位生机勃勃、勤奋上进、知书达理,很具“绅士”风度的人,他一向健康、乐观,据我所知,他还有许多未曾完成的计划,比如,他就接受了我的建议,准备在退休之后,把他的家庭故事写出来,怎么突然之间,他魁梧健壮的身影,就从人海中消失了呢?

自从我得知他病逝的消息后,就一直想写一篇文章纪念他。

用车镇宪先生自己的说法,他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很普通的人。

然而我要说,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宽厚的人。在茫茫人海中,这样的人很多;在我们的亲戚、朋友、学生们中间,这样的人也很多。正是因为他善良而宽厚,他才把自己定位在“平凡”和“普通”中间。而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身世是多么独特,他的才智是多么出众,时代和历史给他出了多少难题,而他的性格又是多么坚韧。

他曾是海峡两岸民间友谊的使者。他本人来自中国上海,他除了有大批韩国学生外,还有中国台湾赴韩国的留学生,以及东南亚诸国赴韩国的留学生。他向所有的学生介绍中国的文化、中国的经济发展、中国的风土人情。台湾学生因为听了他的课,而更加了解祖国大陆;外国学生因为听了他的课,而更加了解中国。他也曾是国际间学术交流的使者。他是韩国籍,可以自由地往来于台湾海峡的两岸,一次他去台北市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见到了美国著名汉学家葛浩文。葛氏是《萧红评传》一书的作者,而我是《萧红传》一书的作者。1980年,葛氏生平第一次来中国,我奉当时的中国作家协会外委会主任毕朔望先生之命,与他进行学术交流,并带着他去拜访了多位中国老作家。1981年,我应邀去哈尔滨参加纪念萧红诞辰70周年的文学讨论会,葛浩文也应黑龙江东道主的邀请前去赴会,这是我与葛氏的第二次会面。此后,就再也没有与葛氏联系过了。十几年以后,正是车镇宪先生从台北把葛氏对我的问候带回了汉城,当时我正在高丽大学任教。

车镇宪先生在韩国有很多朋友,在北京也有很多朋友。北京的朋友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时,也都像我一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作为他生前的友好之一,我愿把这位平凡但却独特的人物的故事记载下来,告诉大家,也算是对他的纪念吧。

2003年6月于北京

(原载《传记文学》月刊2003年9月号,被收入《2004中国传记文学排行榜》一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