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肖凤文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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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客居韩国(2)

在离研究生院教学大楼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密密的小树林,在这个小树林的前面,立着一个石碑,上面写着“慎思”二字。在这座石碑的下面,是一层接一层的石头台阶,光滑而干净。在这座石碑的旁边,还有一张又一张的木制座椅,这是供莘莘学子们静坐和思考的地点。

在大楼与大楼之间,又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地,学生们在下课以后,常常围坐在这里,聚谈,讨论。

高丽大学校的宿舍区像汉城市的很多建筑物一样,高丽大学校也是建筑在山坡上面的。它的地面很有坡度美,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它的各个大楼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而是错落有致,很有层次。各个大楼之间,都有水泥甬道互相连接,水泥甬道的旁边,又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一到春天,奶白色的玉兰花、黄色的迎春花、粉红色的金达莱花,和能够开出各种色彩来的木槿花(这是韩国的国花,有白色的、米色的、紫色的、红色的,丰富多彩,生命力很强),竞相开放。而到了秋天,红色的枫叶、黄色的银杏树叶、绿色的法国梧桐树叶,又争相斗艳。不必走到公园去,只需站在教学楼走道窗前向下面一望,或者是在校园中漫步,就可以观赏到无限美丽的风景。

高丽大学校的宿舍区,既与校园分离,又与校园相连。它同样是建筑在一座山坡上面的。地势低一点的是男生宿舍楼,地势高一点的是女生宿舍楼,更高一点是外国教授宿舍楼。我每次上课下课,都要从宿舍区走到教室,再从文学院的教学大楼走回外国教授宿舍。我把这样的步行,看成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因为这个宿舍区里非常幽静。山间小路曲曲弯弯,两旁都是树木与花草,郁郁葱葱到了幽暗的程度,高大的树木像伞盖,遮住了天空,夏日简直看不见阳光。人们都在忙着读书和教书,路上很安静,几乎没有人走过。只有路旁的小溪里,泉水发出“哗哗”的响声,很轻柔,也很富有诗意,此时此刻,常常令我想起故乡北京的香山和卧佛寺。

在高丽大学校外国教授宿舍的后边,还有一个仿古罗马大剧院形式的露天剧场。它的形状,似乎常常在欧洲古典小说,或描写古代欧洲生活的电影中看到。那是一个椭圆形的广场,面积很大,有一个舞台,舞台的对面和两边,是梯形的一层接一层的看台,每逢举办音乐会或戏剧演出,露天舞台就是演员们驰骋的场地,而一层接一层的宽阔无比的看台上,就会坐满密密麻麻的听众和观众,那种情景,简直就好像不是在20世纪的亚洲,而是在欧洲的古典时代了。

在这个露天剧场的旁边,还有面积很大的露天运动场、网球场、篮球场、排球场、足球场、练习击剑的场地等等,宽阔而现代化。

而在这些场地的中间,则是弯曲的、幽深的山间小路,这些山间小路都用柏油铺好,既可以开车,也可以步行。没有开辟成场地的部分,就是山和树林了。每逢春、夏、秋三季,吃过晚饭以后,在这里散步,那感觉,就仿佛是到了人间仙境一样。

六、中文系

高丽大学校的文学院里,设有一个中文系。用韩国学者惯用的说法,叫做中语中文学科;用中国学者惯用的说法,就称为中文系了。

这个中文系创办于1972年。它是韩国研究中国语言与文学的著名中心之一,韩国许多大学里的中文系教授,都出身于该系。韩国出版的最早的一部,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部《韩中词典》,就是该系现任系主任、著名汉学家李东乡教授主编的,几乎所有韩国大学里的中文系学生,都人手一册。它还设有中国语言文学研究中心,每年都要举行有关中国语言与中国文学的学术研讨会,届时韩国各地的不少汉学家都会赶来参加,他们认真探讨学问的精神,令人十分感动。

这个系共有教授四名。他们都是韩国著名的汉学家——许世旭教授、李东乡教授、李再薰教授和白永吉教授。听说从1994年开始,教授增至五名了——崔溶澈教授也回母校执教来了。还有专任讲师与钟点讲师数十名。每年都要招收本科生与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报考的学生非常踊跃。尤其是在1992年8月韩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了外交关系之后,韩国的中文热持续升温,选择报考中文系的学生人数更加增多起来。本科一个年级大约总在50人左右,研究生总数大约总在30人左右。

我有幸参加了这个系创办20周年的庆祝活动,这个活动可以说是中文系的“大典”。这是1992年的10月29至31日,一共庆祝了三天,但是课程仍旧照常进行。

第一天的上午,在高丽大学校的学生会馆里,一间原来用作教授餐厅的大房间里,举办了中国图书展览会。开幕仪式上,我很荣幸地被邀与许世旭教授、李再薰教授、白永吉教授诸位先生们一起(李东乡教授1992年全年休假,此时正在中国旅行),为这个图书展览会剪彩。

助教长丁玟声博士递给我一双白手套和一把剪子,被剪的是一束彩色纸条。(虽然韩国的经济很发达了,但是他们却处处节俭,剪彩时只有纸条,不像我们的国人,动不动就剪掉大把的红色丝绸。)

这个图书展览是由汉城三联书店老板金明濠先生举办的,金先生也是高丽大学校中文系毕业生,他喜欢图书甚于一切,在他收集到的中文图书里,有中国内地许多出版社出版的图书,也有台湾和香港的版本。从图书的内容看,不仅有中国文学、语言学、历史、哲学等方面的书籍,也有医学、美术、民俗等方面的著作。

这一天的下午,全体中文系学生在大礼堂里举行了演讲比赛和唱歌比赛。教授们(包括我)被他们聘为评委。学生们都用中文发表演说,稿子都是他们自己写的。这些可爱的大学生们,都用中文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他们谈自己的祖国与中国的文化渊源,谈两国的建交,谈中国的文学,谈韩国的社会。有一个叫蔡明山的学生还朗诵了自己的日记。然后他们又唱歌,唱朝鲜民谣,唱美国流行歌曲,最后大会主席邀请我上台,教他们唱中国民歌。

写到这里,我得回过头来,写两个星期前。——一次下课后,我正在文学院的塔楼旁边走,两个女孩子跑上前来(后来我才知道,她们之中,那个胖胖的小圆脸名叫李大京,另外那位大眼睛的姑娘名叫黄善玉),拦住了我:

“老师,我们想跟您谈一件事。”她们神色很郑重地对我说。

“请说吧。”

“您能教给我们唱中国歌吗?”

“可以。”

“OK!”那个小胖子高兴地拍了拍手。然后她问:

“那么,老师有……”她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在想一个词汇。

“歌片吗?”我看见她很急的样子,于是替她说了出来。

“对,对,对,老师,歌片,老师有歌片吗?”她高兴地笑了。

“有。老师有歌片。”

“哪里来的?”

“带来的呀。”

“从北京带来的吗?”

“当然呀。”

小胖子更高兴了。不过她又有了一个问题:

“是……”她用右手画了一个五线谱符号,我明白她是想问:是五线谱的,还是简谱的。因为韩国学生在小学和中学的音乐课上都学过五线谱,但是他们不认识中国的简谱。

我告诉他们:“是简谱的。不过不用发愁,简谱非常好学,1、2、3、4、5、6、7,就代表斗、日、米、发、索、拉、西,节拍和其他符号也非常好认。”

她们很高兴地从我这里取走了歌片,及时地印刷了出来,人手一份。

这一天的下午,我教给他们唱的中国民歌是《康定情歌》。在我随身带着的民歌集那本书里写着,这首歌是中国民歌,后来我才听说,其实这首歌也是出自西北歌王王洛宾先生之手。

我先为他们示范唱了一遍。全体学生立刻热烈鼓掌吹呼起来。我想这一定是他们听到过的第一首中国歌曲。于是,他们也跟着我唱。在年轻人的青春饱满的歌声里,我还听到了一个非常突出的浑厚的男中音,我顺着这个声音向台下一望,原来是许世旭教授坐在评委席里,也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歌片高歌,因为他一向对中国的大西北充满向往,这首来自中国大西南的原始情歌,一定触动了他的中国情结。

第二天的下午,是在高丽大学校的音像馆里,观看一部台湾电影,这部电影的名字叫做《悲情城市》。据说这是台湾的第一部政治电影,题材是写“二·二八”事件的,还据说这是第一次获得国际奖的台湾影片(据说是威尼斯电影节)。

在一间不大不小的放映间里,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块白色的幕布,用放像机将录相带放大,看到的是黑白电影。剧中的人物只说两种中国方言,一种是台湾人用的闽南语,另一种是上海话。

故事的情节很简单。说的是台湾当地一个家族的故事。家长是一个壮年男子,他有四个儿子,其中的一个是哑巴,一个患有神经病,另外的两个是健康人。这个家族在当地小有势力。40年代末期,从内地来了上海帮,这些人都讲一口上海话。为了各自的利益,闽南帮与上海帮互相争斗了起来。这个家族是地头蛇,有他们的势力范围,然而上海帮是有背景的,他们是官、警、商互相勾结的政治势力,虽然上岛不久,但是来势汹汹。斗争的结果,是上海帮把这个家族的一个健康儿子抓走了。闽南帮没有办法,只好用钱贿赂,上海帮才把他的儿子放回来,可是等到抬至家中,观众才看明白,原来这个儿子已经被对方打得半死了。

“二·二八”事件后,台湾大乱,只要不是台湾人,就要遭到台湾人的毒打。国民党政府趁机大肆搜捕持不同政见的青年知识分子,然后收音机里就播出了蒋中正的讲话(据说这部电影中的讲话,就是他本人原来讲话的录音),他用一口浙江奉化话说,要维持秩序,医治伤者,不纠不办等等,但是后来,电影里两个被关押的人,还是被枪毙了。

国民党政府实施了镇压之后,社会秩序仍然混乱不堪。闽南帮和上海帮,仍然打斗不已。这个家族剩下的唯一健康的儿子,被上海帮诱入一间茶楼里暗杀,同时遇害的,还有他的父亲——这个家族的家长。

这部电影的主角,其实是这个家族里的那个哑巴儿子。他因为不会说话,就用那双聪明的大眼睛观察世界。他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台湾人,可是不会表明身份,所以差点儿遭受当地暴徒的毒打,幸亏他的同乡用闽南话声明他是台湾人,是哑巴,才得以幸免。可是后来,他还是被政府方面逮捕了。他的父亲和兄弟被杀后,他又被放了出来。最后,他与一位当地女子结了婚,生了孩子,家庭生活照常进行。他们家族内的其他女人们,仍旧像过去一样打牌、赌博,依照老套子,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从“二·二八”事件的发生地台湾所拍摄的电影中,了解这个历史事件的真相。这也是我在韩国所看的唯一的一部台湾电影。

其实,关于“二·二八”事件,我早在60年代初期,就听说过了。那时我很年轻,刚大学毕业不久,在我的同事当中,有一对中年夫妇,有人告诉我说,他们是从台湾来的,因为那位先生参加了“二·二八”事件,被迫逃离台湾,于40年代末来到了中国内地。这位先生是日文翻译,是一位非常老实而憨厚的人,他的太太人也很好,因为他们比我年长十岁左右,我很敬重他们,他们与我相处得十分友好。没想到几年以后,“文化大革命”爆发,造反派一口咬定这位先生是“特务”。历史对他十分不仁,他是为了逃避国民党的迫害,才背井离乡,逃到内地来的,没想到这位台湾的进步知识分子,又被内地的造反派指斥为特务,而被批判斗争。他本来胆小,又有心脏病,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幸亏他的太太是位非常坚强的女人,只身一人把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抚养成人,而且个个有出息,此是后话。但是究竟什么是“二·二八”事件,它的全过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终于在30年后,才从这部电影里看到了。

第三天的上午,是在仁村纪念馆正式举行庆祝高丽大学校中语中文学科创立20周年的纪念活动。仁村纪念馆的会议堂,是举办各种庆典和进行各种演讲的地方,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不久前来高丽大学校访问,也是在这里发表演讲的。

这一天,中文系的历届毕业生,都从全国各地赶来了。大礼堂的门口,摆放着祝贺的大花篮。在庆祝大会上,许世旭教授发表了《中国新旧诗的比较研究》的学术报告,我也应邀发表了《“五四”与中国新文学的产生和发展》的学术报告。之后,在分组进行的学术讨论会上,我又聆听了许多韩国汉学家的学术发言。

下午六点钟左右,庆祝活动达到了高潮。在仁村纪念馆的教授餐厅里,布置了一个绚丽无比的大餐桌。高丽大学校中文系的创始人、前任高丽大学校校长、在韩国非常受人尊敬的金俊烨先生光临了,他的讲话常常被阵阵热烈的掌声所打断。然后再由各位有代表性的人物致辞,如当时的系主任李再薰教授,他是高大中文系的首届毕业生。仪式完毕,就是聚餐了。大家边吃边谈,气氛非常欢快和谐,谁也不愿意离去。晚餐过后,又三五成群地“移师”高大校园附近的茶馆、酒馆、咖啡馆,继续神聊,直到很久以后,还是不愿意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