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肖凤文集(散文卷)
9650700000011

第11章 流动的生命(11)

我刚看见一个小木棍的头儿从她的书包里露出来,还没有等到那面旗子展现出来,也不管那两位带着警棍的警察先生会不会干预我(迎候的人不准走上坡道),我就举着我的那面小旗,向着坡道的顶端,狂奔了上去。

生平第一次,面对面地,对着给予了我生命的这个人,喊出了我整整憋了多半生的那句话:

“妈妈——”

这一天,是1991年的4月26日。

在香港住了五天之后,我侍奉着她老人家,回到了我们共同的故乡北京。

走进北京机场的接人大厅时,我的英俊潇洒的儿子和他的女友,正站在人群中翘首张望。

儿子的一米八七的个头和他那张生气勃勃的漂亮面庞,使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他的女友手中捧着一束鲜花。我的丈夫站在儿子的另一侧,正笑眯眯地注视着我。

儿子迎上前来,叫了一声:“姥姥。”又叫了一声:“妈!”就接过了母亲大人手中的行李推车。他的女友则把那束鲜花送到了母亲的手上。

我们一家人相拥着,手拉手地走出了机场大厅,钻进了友人为我们准备好的面包车里,在北京温暖的夜风的吹拂之下,回到了家里。

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我已经等待了半个世纪。

1992年秋写于北京

(原载《女子文学》1993年第3期)

小久的家书

第一封信——写于1974年秋

亲爱的妈妈:

我一直以为您已经离开人世了。从我刚刚懂事的时候起,我最羡慕的,就是那些偎依在母亲怀里的小姑娘。我知道上天没有赏给我这份人人都能享受的幸福,所以我只能默默忍受着心中的寂寞。

然而,我万万也没有料到,您并没有离开人世,而是住在一个不能轻易提到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个消息给我带来的是喜,还是悲,是甜,还是苦,是希望,还是绝望,一种无法形容也无法忍受的思念之苦,折磨得我肝肠寸断,有谁能够体会一个女儿明知母亲健在,却无法与她见面的痛苦心情呢?

亲爱的妈妈,我是多么希望能够立刻见到您哪!但是我也知道,这是比登天还要艰难的事情,于是我想到给您写一封信,但是我同样知道,这封普普通通的家信,是无论如何都投递不了的。我更找不到能够传话给您的人。况且我只知道您在“那边”,并不知道您的详细地址。说您还活在世上这个消息的小姨,她也不知道。

当她看到这个消息给我带来的痛苦,比知道母亲不在人世还要强烈时,她说很后悔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她说因为我已长大成人,继母又那样庸俗恶毒,告诉我生母健在,或许能够给我带来安慰。况且我的母亲只是一个自食其力的自由职业者,是因为谋生才陷在“那边”的,从来与政治无关,没有什么可怕的。然而,她哪里知道,一颗日夜思念母亲的心,是无法承受这种刺激的。

我深深地懂得,不论上天,还是入地,我都无法与您见面,因此,我只有默默地流泪,自叹命苦罢了。

女儿小久

一九七四年×月×日

第二封信——写于1978年

亲爱的妈妈:

您还记得十月初二这个日子吗?四十二年前的今天,您把我降生到人间,给了我生命。您当时是否料到,我们母女之间,倒有四十几年,需要忍受骨肉分离之苦呢?假如那时,我就知道,命运将要如此这般地捉弄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生命还给您,与其忍耐分离之苦的煎熬,倒不如没有生命来得痛快。

亲爱的妈妈,我现在也做母亲了,我懂得了一个母亲怎样割舍不开她的孩子。我知道您一定会非常想念我。四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您。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我只要看到别的小朋友投入母亲的怀抱,就会羡慕得浑身发起抖来。长大之后,我最喜欢坐在没有人的安静地方默默地呆想,望着您的照片悄悄地流泪。我是多么渴望着慈母眼中温柔的目光,来驱散我心中的寒意。我还想拉着母亲温暖的双手,倾诉一下难以忍耐的孤单和寂寞。有时候我会做一个好梦,在梦中,您会来到我的身边,叫一声“孩子”,您还像照片中那样年轻,那样美丽,我立刻觉得到了天堂,我害怕您再离开我,我拼命地拉扯住您的衣衫,就在我大声呼喊“妈妈”的时候,您却像影子一样地不见了。我着急得醒了过来,好梦已经过去,留给我的只是一片黑暗的夜色。我的孩子睡在身旁,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被人疼爱的年华早已离我远去,我现在要担当起来的,是疼爱别人的义务了。

然而,没有享受过母爱的心是永远渴想着幸福的。即使我再活四十年,到了八十岁,我仍渴望母爱的温暖。有多少次,当我不堪忍受思念之苦,胸脯憋闷得快要爆裂的时候,我就想从北京跑到福建去,站在距离彼岸最近的海岸,站在高高的山顶上,隔着海峡,用尽我的全部力气,大声地呼喊一声“妈妈”,这种痛苦的呼叫也许能够感动上天,让您听到我的喊声。假如没有您的回音,我就跳进大海之中,让浩瀚无边的大海,洗刷我无法忍受的痛苦心情。

亲爱的妈妈,为什么我们这些没有伤害过别人的善良百姓,要吃这么多的苦头呢?您既不是党国要人,又不是百万富翁,只是一名知识分子,为什么就要受到政治偏见的束缚,不能再回家乡来呢?难道因为几个要人心胸狭窄,我们一家两代就要一生一世忍受痛苦吗?即使无法见面吧,为什么连信都不能通呢?现在全世界的人都渴望和平与团结,为什么我们同一民族的人,却要人为地分裂下去呢?这种本民族的分裂局面,要到何时才能结束呢?我今年已经四十一岁了,您也已经六十二岁,如果祖国分裂的局面再延长二十年,我还能够见到您吗?

亲爱的妈妈,设法回到故乡来吧!这里跟您离开它时已经不一样了,正期待着走向远方的游子归来,而我——您的亲生女儿,也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一个中年妇女了。四十几年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期待着能够投入您的怀抱。如果此生我们母女不能见面,我就是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个时辰,也是死不瞑目的。

亲爱的妈妈,回来吧!

女儿小久

于痛苦和希望中写

(原载香港《文汇报》1982年7月11日)

美妙的声音

小学一年级时有音乐课,老师教给我们乐理,从此认识了五线谱和五线谱上的蝌蚪文。她还常常用十根细长的手指弹奏风琴,带领我们学唱一首又一首的新歌。记得有一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我很喜欢这段温柔的、伤感的、忧郁的旋律。我知道这是大人们的语言,我还不太懂得这些歌词的含义,但是这段旋律中蕴藏着的那一股惆怅的情调,和歌词中展现的那一种悠远的意境,总使我的心里觉得很感动,甚至于有些伤感、悲伤。所以,我便常常哼唱它们。

由此爱上了唱歌,嗓子还可以,就被老师编入了学校里的儿童合唱团。1948年还去中南海里的怀仁堂参加了北平市的小学生歌咏比赛,并且多次到位于西单六部口的广播电台去录音。

50年代我国的外交政策实行“一边倒”,于是俄罗斯和前苏联的音乐大量涌入国门。《伏尔加船夫曲》、《红莓花儿开》、《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风靡校园,是中学时代的音乐课上和课外活动中百唱不厌的旋律。柴可夫斯基、哈恰图良、萧斯塔科维奇等人的曲子,也常常在广播电台里奏响。

我就读的古老大学旁边,有一座面积很大的苗圃,蓊郁安静。一个夏日的傍晚,我独自走出校门,来到苗圃中散步。那时候这一带还是首都的北郊,人烟稀少,苗圃中看不见第二个行人。我徘徊在郁郁葱葱的树林当中,心情郁闷。忽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曲悠扬的乐声,那个声音温柔,清新,悠远,仿佛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不知不觉地,就流入了我的耳中,我的脑中,我的心里。我的精神立刻为之一震,心灵感动得难以用笔墨来形容,郁闷的心情逐渐化解,转化为一种既欣慰又惆怅的情怀,泪水涌满眼眶。那是著名小提琴家大卫·奥伊斯特拉赫演奏的曲子。记忆的仓库储存着终生难忘的感受,至今耳际还能鸣响起那个美妙的声音。

美妙的声音是慰藉心灵的良药,它能够医治忧郁、烦恼和痛苦,鼓舞着人们追求光明、正义和真理。后来,每当我听到莫扎特、门德尔松、舒伯特、肖邦、施特劳斯、普契尼等人的音乐,或者是听到温可铮、狄里拜尔、帕瓦罗蒂、多明戈、萨瑟兰等人的歌唱的时候,我都会被这些美好的旋律和动人的歌喉所征服,而陶醉在一种舒畅忘我的情境之中。

我常常想:实在钦佩用音符宣泄情感和制造意境的作曲家、演奏家与歌唱家们,他们可以抛弃文字,表达出人类共同的感受。他们最能够超越时间和国界的限制,把他们的创造变成人类共同享有的精神财富。这该是多么卓越的才能啊!

写于1998年冬

(为《话说音乐》一书而作,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出版)

君子之爱

——老北京的故事之一(一)

这个故事珍藏在我的心里,已经几十年了。我被它感动着,一直想写出来。因为它的男女主人公都是家里的长辈,所以我的态度格外慎重,总是想要选择出十分得体的文字。可是太谨慎的结果,就是不曾动笔。

而终于,在今年的夏天,北京的一家著名大报,会同另外的十大媒体,在全国范围内举办了名为“感动中国的爱情故事”征文大赛。它的宣传文字,像一股催化剂,鼓动着我,使我一口气,就把在心中酝酿多年的故事,写出来了。此时,我已经不再为如何叙述而煞费苦心,我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最好。

不巧的是,当我把故事杀青,距离截稿日期很近,我即将把它邮寄出去的当口,我的先生接到了一个通知,说是大赛的组织者已经决定聘请他担任评委。对于此类事,我一向极力回避,所以我决定不再参赛,不去邮局寄稿。然而,我又想,我写作的目的是为了我的读者,因此,我还是要把这个故事发表出来。

我不敢说下面的故事能够感动全中国,然而它确实感动过了解它的人们。虽然这个故事不是“刑场上的婚礼”,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或者“罗密欧与朱丽叶”,它只是一位正直的中国知识分子,在“20世纪30年代的爱情”。

(二)

从我幼年刚刚学会“听话”的时候起,家庭中的亲人在闲谈时,往往会很神秘地提到故事中男主人公的名字,因此这个名字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他是我的亲舅舅,我生母的亲哥哥。后来我才明白,当家里的其他长辈悄悄地谈论他时,他们是不知道他身在何处,而非常惦念。其实,他当时正在延安,参加抗日战争。对当时处于国民党统治下的老北平来说,“八路军”是一个犯忌讳的名词,家属是要上黑名单的。所以几年前他秘密地离开北平时,只告诉了我父亲一个人,父亲是舅舅的挚友。父亲接受了舅舅的委托,为他严格地保守着秘密,别人一律不知情。舅舅走时,我刚刚出世一个月,还是襁褓中的婴儿。随着我的年龄渐渐地长大,从爸爸、姑母、祖母的片断回忆与含蓄述说,以及我的体会中,这个爱情故事,才在我的脑海里,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在讲这个故事之前,先得把我祖父和外祖父的关系交代清楚。他们二老都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留日学生,既是老北京的同乡,又是同窗好友。祖父的家坐落在西四牌楼大红罗厂,外祖父的家坐落在东单牌楼水磨胡同。

(三)

上个世纪30年代的中期,故事里的男主角,我的舅舅,正在一所名牌大学的历史系读书。他是一个忧国忧民的爱国学子,特别是研究过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辉煌而又苦难的文明史之后,他对自己民族的命运和前途,有了自己的思考与看法。他的家境很富裕,上面说过,外祖父留学日本,学的专业是法律。当时,“法律”一词,在中国还是新鲜事物,所以学成归国后,就在北京开办了一间律师事物所,由于公正和敬业,成为了北京市的著名法律专家。外祖父家优裕的家庭环境,供给了舅舅优越的生活条件,但是并未禁锢住舅舅的思想。他聪明好学,熟读范仲淹、顾炎武等先哲的大作,信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他长得一表人才,用现在的话形容,就是很“酷”——高大魁梧,面庞清癯,细目高鼻,典型的东方帅哥。本人如此优秀,家庭又如此状况,所以,有不少女同学向他暗送秋波。而他,一直不为所动。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始终有一位姑娘的倩影,被他珍视着。

这位姑娘就是本故事里的女主角,我的姑姑,我父亲的亲妹妹。说来也真巧,姑姑的生日正是我国农历的七月初七,也就是民间传说中牛郎和织女在鹊桥相会的日子,因而,她一降生,祖父祖母就为她取了一个乳名,叫“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