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丽端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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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创世书(8)

“哥哥,你不要再解释了……”念哥儿忽然费力地撑起上半身来,哀悯的眼光直直地看着口若悬河的张念祖,“你刺我的时候,拿刀的手一直在发抖……你心里也有不忍,我不会怪你的……”

“胡扯,别以为你可以猜度我的心思!”张念祖如同被人踩了一脚般跳起来,原本白皙的脸孔也涨得通红,“我把你物归原主,其实是做了好事,我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蕙小姐,抱紧我……”不再理会张念祖混乱的话语,念哥儿艰难地转过头,对蕙小姐小声道。

蕙小姐见他的模样已似人类回光返照的情形,心中悲痛不忍拂逆他的意思,跪坐在地上弯下腰,紧紧地将若有若无的念哥儿抱在怀中。现在她明白念哥儿为什么会知道盛广芸藏着禁书,为什么能瞬间从众人面前消失,可他竟从未用这些超凡的本事为自己谋过利益,仍然只凭着自己艰辛的劳动去挣取微薄的收入,填塞张念祖难平的欲壑。不论他是什么身份,蕙小姐想,自己都不会忘记他的善良和纯真,那是在她的世界里弥足珍贵的东西。至于张念祖,蕙小姐已不去理会,任凭他在良心的煎熬和欲望的炙烤下喋喋不休,继续着他失去了观众的独角戏。

“我们走吧……”极轻的叹息如同羽毛拂过,蕙小姐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身体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引,连张念祖的惊呼都在一瞬间呼啸远去。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跌倒在一片无际的麦田中,手中却还紧紧地抱着虚弱的念哥儿。

“是你施的法术?”蕙小姐坐起身,惊讶地问道。远处的山峦隔着成排的白杨树映入眼帘,她仿佛认得这里是京郊。

念哥儿微弱地点了点头,想必是这瞬间转移的举动倾尽了他积蓄的所有力气,他的身体越发地浅淡下去。

“你坚持住,不要死啊。”蕙小姐惊恐地看着念哥儿的变化,双臂紧紧地搂着他,就像极力想要阻止夕阳的余晖从手心滑落。她忽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面前透明的人形,既无法发出他名字的音节,却又不愿用张念祖的名字来玷污他,急得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其实我们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好呢?你吃了那么多苦,还碰上张念祖这种人……”

“可是在这里我可以做好多事……连你的泪,都是暖的……”念哥儿睁着明澈如水的眼睛,仿佛做梦一样地微笑道,“不像在那里,我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按时打开窗户,让风吹动冰凌,提醒其他天使奏响乐章……那里虽然也有阳光,可我呆的地方好冷啊,连火光兽……都只能远远地看一眼……”

“我有办法了,我可以留住你!”蕙小姐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喜地叫道,“我把我的血给你,这样你就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了!”说着她把中指放在齿间狠命一咬,殷红的血珠就如同红梅花一样绽放开来。

“我不要你的血……”念哥儿吃力地转过头,避开了蕙小姐递到面前的手指。他闭上眼睛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白得透明的脸上竟仿佛有了血色,“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会变成你的样子……就再也不能……爱你……”

“你……”蕙小姐呆呆地听着他的话,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便没有做任何回应。她垂下眼,固执地将沾血的手指再度凑到念哥儿面前,勉强在唇边挤出一个劝慰的笑容,“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已经……失去了七哥,不想在同一天……也失去你……”

“七少爷?”念哥儿忽然瞥见了蕙小姐手指上另一个人的血迹,关切地问。

“七哥他在牢里……只怕凶多吉少……”蕙小姐说到这里,方才强作的平静再也无法撑持,蓦地仰起脸,泪水如同溪流一样无法止歇。

念哥儿看着如此悲伤的蕙小姐,轻轻叹了口气:“七少爷真是好人呢……我还记得他写的诗……人们,你们苦黑暗吗?请你以身作烛。用自己膏血换来的,方是真正光明之福……”

他断断续续地念着,忽然笑道:“我现在明白,七少爷为什么比我好了……他的一切都是靠自己争取得来,不像我……每次靠的都是别人的施舍……哥哥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废物,什么用处也没有……”

“张念祖胡说八道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蕙小姐听念哥儿口气有异,慌忙打断了他。

“用自己膏血换来的,方是真正光明之福……”念哥儿出神地重复了一句,对着蕙小姐微笑道,“好了,让我借你的血重新凝聚吧。”说完,他蓦地将手压在胸前的伤口上,体内残存的血如同红色的云雾一般从他指缝间升腾飘散,而他的身体则迅速地消融开去。到得最后,麦田里只剩下蕙小姐一个人,还有一滴挂在麦苗叶尖上的血珠,最终滴落在土地里,无迹可寻。

“念哥儿,念哥儿?”蕙小姐唤了两声,没有人回应,指尖处却似乎有一阵清风萦绕,待她举起看时,中指上的血迹宛然在目,而手掌上沾染的盛广哲的血痕却不见了。

“蕙小姐。”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蕙小姐蓦地转身,却惊得后退了一步——那站在她面前的,赫然是身陷囹圄的盛广哲!然而片刻的失神之后,她已然醒悟,这不是盛广哲,只是念哥儿借血迹凝成的幻像。

“对不起,我变成了七少爷的模样。”念哥儿歉意地笑笑,仿佛有些心虚地解释,“不过这滴血没有带着人的灵气,我凝成的幻像维持不了两天。”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世界又是什么?”蕙小姐惊异地问。

“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我的世界,只有你们世界上一位哲学家,或者是诗人,或者是艺术家,他创造了一个幻想中的完整的世界。他强大的精神力成为那个世界生命的源泉,而他创造出来的各种生命也逐渐脱离了始作俑者的掌控,归附在那个世界的规则下自成一体,也就是说,虽然他们只是被人的思想创造出来,可他们有了自己的意志,他们活了。只是他们投射在你们这个世界的影子,在你们看来不过是某些人的思想碎片而已,没有人相信这些存在于想象中的东西会真正拥有生命,即使最初创世之人已然死去,他那永恒的精神力也能继续在他的世界里升华为神灵,维持那个世界的一切。”念哥儿耐心地解释道。

“人类的精神力真的有那么强大吗?”蕙小姐难以置信地问道, “那我要怎样做,才可以让你永久逃离那里?”

“是的,人类的想象有多宏远,他们创造的世界就有多博大。只是随着精神力的大小,那个世界的存在或者亘古恒久,或者转瞬即逝。”念哥儿点点头,向蕙小姐乐观地笑道,“既然我自己也无非是靠某个人的精神力创造出来,只要有人能为我创造出比现在更强大丰富的世界,我就可以摆脱原来世界的桎梏,进入到新的世界去获得新生。”

“要怎么去创造呢?”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充斥着蕙小姐的心,她热切地看着念哥儿,眼睛闪闪发光。

“一切形式都可以:文字、绘画、音乐……甚至冥想。实际上,只要是你真正创造出来的,在另一个空间里都会有确切的对应,就仿佛映在墙壁上的投影一样,它们都能构造出新的世界。”念哥儿说到这里,不待蕙小姐回答,已然话锋一转,“我的灵力所剩无几,得赶紧走了。”

“慢着,你要做什么?”蕙小姐来不及细细品味念哥儿的每句话,只是凭着直觉一把抓住了他,想要制止他接下来的举动。

“七少爷比起我来,更被你们的世界需要,也更被你需要。”念哥儿深深地凝视着蕙小姐,轻轻叹息道,“蕙小姐,放手吧。若是想要解救我,就为我想象出一个美好的世界,总有一天,我会住在那里面的……”

“不,我不允许你这样做,七哥也不会允许!”蕙小姐忽然明白了念哥儿的用意,越发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不论一个人再尊贵和重要,他也没有权利让另一个人用生命去换回他!”

“用自己膏血换来的,方是真正光明之福……”念哥儿含笑说到这里,忽然如同空气一般从蕙小姐的手指中消失,只有一句带着无限憾意的话轻轻盘绕在原地:“只可惜,没办法听你亲口唤一声我的名字……”

“你回来……”蕙小姐朝虚空伸出双臂,大声地呼喊,四周却空荡荡地再没有回声,只有京郊无边无际的麦田被风吹过,仿佛波浪一般起伏不息。

尾声

蕙小姐回到家中,当天夜里就接到盛广芸的电话,兴奋地说七哥盛广哲奇迹般地出现在家中,他们已经买好了船票秘密送他去上海租界疗伤避祸。当下一刻盛广哲的声音通过嘈杂的电话线在蕙小姐耳边响起,那一声“蕙儿”让她潸然泪下,心中想到的,却是那个永远消失的人自始至终都礼貌地称呼她为“蕙小姐”,可没有一个人能把那普通的三个字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就连他刚开始学习识字时朗读的声音,至今想来也是字字都用心血凝成:“……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而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吞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平安脱险的盛广哲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了自己的奇遇,而蕙小姐在北京提心吊胆等来的,却是一则报纸上的新闻:原林城《自立晚报》主编盛广哲,“通敌有证”,已于民国十五年十月六日凌晨在北京天桥刑场执行枪决。可悲的是,这则新闻不是出现在时事版面,却是被当作奇闻怪谈跟一堆花边新闻挤在一起,因为据说那个盛广哲被一枪贯脑之后,尸体流出的血液俱都化作红云,把执刑之时在场的士兵和工人都吓得战战兢兢。到得天亮,无人收敛的尸体更是不翼而飞,原地只剩下一点干涸的血痕,凝结在黄沙地上成了冰晶。

除了这则新闻,蕙小姐后来还从父母的闲谈中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那个高材生兼暴发户张念祖疯了,他的财产以一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化为乌有,当人们发现他时,他坐在南城一个贫民窟的阁楼窗台上,拼命向远方探出双臂,喃喃地念叨着五个字:阿拉丁神灯。

“可惜了,原本还想撮合他和蕙儿呢……”王太太喟叹着,手里继续编织她的新式线衣。

盛广哲在上海租界一直躲了好几年,直到国民政府统一了南北,直奉军阀也改旗易帜归顺了南京政府,才重新回到林城,被聘为林城农业专科学院的教授。而蕙小姐也在大学毕业之后和盛广哲结婚,长期居住在重新修葺过的状元街庆云堂宅子里。

“其实我一直不能确定,念哥儿究竟是回到了原来的世界还是真的死了,毕竟这么多年来我再也没能感受过他的存在。”祖母坐在院子的紫茉莉花丛旁,膝盖上搭着黄妈送来的毯子,慢慢地说,“当然,我宁可相信他回到了原先的世界里,现在就站在冰楼上遥望着火光兽……”

祖母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数十年来淘尽浮花浪蕊沉淀而下的坚定:“从他消失的第二年起,我就开始搜集资料,想要弄清楚他所在的究竟是谁创造出的世界,却只是隐约找到了一点柏拉图理想国的影子。后来我放弃了这个努力,开始着手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而那个世界的蓝本,我选择了上古文献中的《十洲记》。”

“因为《十洲记》里面也有火光兽吗?”我问。

“是啊,我想给他创造一个他喜欢的世界。”祖母缓缓地说,“可惜我刚开始写的时候战争就来临了。中原大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每一场都旷日持久,让我们的生活动荡不安,我的写作也只能断断续续。等到****来临的时候,我把多年积蓄的手稿藏在墙壁夹缝里,却还是被人搜了出来,当作毒草付之一炬……那个年代我不能再写字,只能在脑中想啊想,祈祷着这样的默想也能起到作用。好容易等****过去,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十余年的想法都写出来,攒到现在,就是你看到的那些。”

“祖父知道这件事吗?”我忍不住问。

“知道,他始终支持着我。”祖母回答,“一直到他在****中去世,他还努力地为我幻想中的世界搜集素材。”

我没有再说什么,心想祖父母的行为,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寻求一种心理安慰,毕竟念哥儿临消失前说的话,并不见得能当真。

“你记得这座宅子的门铃声音吗?”祖母静静地微笑了,“那是我专门请人录制的,多种现代乐器配合而成,听上去很像念哥儿的名字……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他能够再来到我们的世界,一听到这个铃声,就能找到我……”

我站起身来,跑到大门处,伸手再次按响了门铃。冰凌敲击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杂乱又似乎有序,叮叮咚咚地仿佛甘泉在山涧跳跃,让燠热的暑天也清凉起来。铃声中,我走向祖母,她坐在花丛旁,神色是渡尽劫波般的静谧。

新的学期开学不久,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祖母已经去世了,遗言交待把庆云堂中的一切都交给我。父亲还惊奇地说到一件事:当祖母弥留之际,他们听到一阵清脆的敲击声,清凉空灵,沁人心脾。刚开始他们以为是有人按响了门铃,门口却并无一人。可这个声音却唤醒了昏迷中的祖母,她望向高空,脸上露出了永恒的笑容。

我看完了祖母的手稿,决心把她未尽的故事写下去,这是一个我以前从未涉足过的奇幻世界,那样博大,足够穷尽一个人毕生的心力。不论念哥儿是否已经在祖母的帮助下得以火光兽为伴,我还是相信只要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就能让一些孤独的灵魂获得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