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丽端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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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琥珀之城(1)

“国公爷的收藏都是极好的,只是这一件……”两根白皙细长的手指拈起桌案上一块淡绿色的透明物件,“却是个赝品。”

“林公子说笑了,这可是老夫花重金购下的珍稀绿珀。”豫国公赵行原心中不快,摇着折扇淡淡地道,“烦请看仔细了,这块琥珀内含水滴,难得既是绿珀,又是水胆,以老夫的经验,是做不来假的。”

“国公爷不信,在下愿为国公做个验证。”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唇红齿白,身材纤瘦,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白布凉衫。他听赵行原口气不悦,也不着恼,依旧笑得眉眼弯弯,这副讨喜模样倒是让人难以拒绝。

“买它的时候就用盐水法验过了。林公子要验的话,可千万别伤损了。”赵行原冷眼看着面前这个叫林简的本地青年,心道这块绿珀虽然是压低了价钱购来,自己却极为珍爱,万不容这个恃才放旷的小子有一点损伤。

“在下也用盐水法,损一赔十。”林简得了许可,当即笑嘻嘻地吩咐赵家小厮去厨房取来一大海碗清水和一罐盐,随后又拿起桌案上另一块大红色的血珀,笑着对赵行原道:“血珀为真,绿珀为假,劳烦国公爷看看它们有何不同。”

说着,林简手一松,将一红一绿两块琥珀都投入清水之中。两块琥珀便咕噜噜直沉到了碗底。

林简嫌宽大的衣袖碍事,当下一把捋起来露出半条细伶伶的胳膊,抓起盐罐开始往水碗中加盐:“国公爷也是懂行之人,知道若是真琥珀,加至四份水一份盐的时候,琥珀就会从水中浮起……”话音未落,果然有一块琥珀慢悠悠从碗底浮了起来!

赵行原原本气定神闲在一旁观看,看到此处忍不住鼻子一哼,摇着扇子笑了。倒是他身边的小厮赵二全帮衬着叫出来:“林公子这不是说了嘴又掌嘴来着?这浮起来的分明是那块绿珀!”

“没错,是所谓的绿珀。”林简拍了拍手上的盐粒,好脾气地解释,“以往的盐水验法,浮起来的是真琥珀,沉下去的是假琥珀。殊不知这次换了种验法,真琥珀尚未浮起时,那耐不住性子先浮起来的自然是假琥珀了。”他见赵行原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水碗里的两块琥珀不语,忙又殷勤道,“国公爷不必怀疑,适才在下添入的盐量甚少,所以那块真血珀并未浮起——要不,在下再往里加盐看看?”

“不必了。”赵行原好歹也是大宋的世袭豫国公,这点肚量还是有的,当即脸上堆出笑容来朝林简拱手,“林公子果然好眼力,免得老夫以后丢人现眼哪。”

“不敢不敢。”林简当真是不敢受国公的礼,连忙避开一步打躬还礼,“实不相瞒,这所谓绿珀虽不是真琥珀,却也是我泉州海域的特产之一,尤以在下家乡屿头镇出产最多。此物人称海魄,俗名海壳子。国公爷这一块内含水胆,虽不比琥珀珍贵却也极为罕见,留着赏玩也是不错的。”

“我记得唐人韦应物赋诗咏琥珀说:‘曾为老茯苓,元是寒松液。蚊蚋落其中,千年从可觌。’”见林简言语讨喜,赵行原心情好转,饮了一口茶笑道,“琥珀既是千万年前松脂所化,你这‘海魄’却又是怎么来的?”

他随口一问,没想到却把一直滔滔不绝的林简给问倒了。看着先前还从容不迫的林简愣在原地张口结舌,小厮赵二全仗着是赵行原心腹,忍不住讥笑道:“看林公子刚才品评我家国公金石藏品的劲头,果然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不会连家乡的特产都不知来历吧?莫不成是天气太热,公子的脸也红了,汗也下来了……”

“放肆!”赵行原假意喝了赵二全一声,“林公子几时说不知道了?”

“启禀国公爷,这海魄的成因在下探求多年,确实尚未知晓。”林简似乎完全把赵二全的讥讽当耳旁风,脸上愣怔劲一过,当即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只是在下幼时僻居屿头,不时见周围渔民在海上拾到此物,当是海浪从远处带来。有人传其为龙涎鱼胆所化云云,莫衷一是,不敢轻信。”

“既然这样神奇,老夫也就不把这劳什子扔掉了。”赵行原转头朝赵二全点了点头,“去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了。”

赵二全点头称是,走过去将方才供林简品评的金石书画珠玉瓦当都一件件包好,小心收进箱中。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客厅中顿时清静下来,主人赵行原只是轻摇折扇,埋头喝茶。

林简最会察言观色,当即站起来笑道:“打搅国公爷这半天,在下既大开眼界又惶恐不已,这就告辞了。”

“哪里哪里。”赵行原此番倒是真心实意地笑道,“鞑子南侵后,老夫从临安一路南下,说不尽的颠沛之苦。好容易到了泉州这清静地方,得遇林公子这样的雅人,方才寻回往日几分闲情,林公子以后多来走动才好。”

林简大喜,他原本就是打蛇随棍上的性子,连忙顺着赵行原的话头道:“既是如此,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国公爷成全。”

“林公子请说无妨。”

“在下听闻国公明日应邀赴蒲园之会,那蒲园主人收藏颇丰,能否请国公带在下一并前往?还望国公慨然应允。”林简说到这里,倒身便拜,插蜡烛一般地磕下头去。

有宋一代文风鼎盛,上至帝王官家,下至平民百姓,收藏金石古董更是蔚然成风。赵行原这一路南来,虽是逃难,却也趁机沿途压价收购了不少人家的珍藏,身边正缺个有眼力的清客帮自己鉴别货色,对这个不请自来的“林公子”暗存了三分笼络之意,又见他言语行事驯顺讨巧,于是点头道:“既如此,老夫答应你就是。”

“多谢国公爷。”林简喜不自胜,笑得露出八颗牙来,当即施礼告辞。他心中飘飘欲仙,走路便风生水起,差点撞到门外进来的一个人身上,连忙一叠声地打躬作揖赔不是。

那人是个身穿绸衫、头戴东坡巾的中年文士,眼见是林简,也不答话,笑着摇摇头径自走了。待到进了客厅,那文士一见赵行原便哈哈笑道:“想不到国公爷才到泉州,就招惹上了这个痴公子。”

“原来贤弟竟认得此人。”赵行原连忙和来人见礼,诧异道,“我看他谈吐不俗眼光独到,对金石古玩颇有心得,如何称他为痴?”

“他这痴公子的名号,恰就是来自于金石。”来人名唤赵忱,论辈分是豫国公赵行原的堂弟,同为宋太祖赵匡胤之后。只是赵忱的祖辈自南宋开国的绍兴年间便从汴京迁居泉州,百年来倒似乎成了泉州本地人。此番蒙古忽必烈派兵南侵,南宋君臣从临安府一路南逃,身为皇室贵胄的赵行原便和大部分宗亲跑到泉州,现在就寓居在赵忱的别业之中。

“国公可知那林简是何许人?”赵忱故意卖关子问。

“难道不是来打秋风的篾片相公?”赵行原想起今早林简毛遂自荐为自己品鉴金石的痴缠劲头,不由有些吃惊。

“说他是帮闲的清客却也不错,但他父亲却是林深。”赵忱见赵行原一脸茫然,显然不知林深是何许人物,当即笑道,“国公想必听说过‘海舟以福建为上’,而泉州林家则是世代的造船大家,凡泉州官营船坞出产的海船,一律由林家设计督造。那林深便是现任的林家家主,前年朝廷赏了个工部员外郎头衔的——林简是他的独生儿子。”

“我知道了,想必是那个林简不肯继承家业好好造船,反倒沉迷金石古董,因此得了个‘痴公子’的外号吧?”赵行原想通此处,不由哈哈大笑,“我就说,看他那双手还以为是读书人,哪里像个匠人子弟?”

“国公说得是。”赵忱笑道,“要知林深为人刻板,得了这么个不肖子,棍子也不知打断了几根。偏偏林简仍然苍蝇一般乱飞,自己没钱收购金石,就钻头觅缝到别人家去看。泉州城里但凡有点收藏的人家,他哪家没去蹭过?这不,国公爷到泉州没几天,他就蹩上门来了。”

赵行原略略颔首。自元兵南侵以来,皇室宗亲并江南富户纷纷举家南逃,这偏安一隅的福建路泉州城一时间聚集了无数达官贵人、奇珍异宝,那林简若是真从此地打滚出来,鉴赏的眼光自然非同凡响。

“不过那痴公子为人和气讨喜,他要上门打秋风驳他面子的人倒也不多。”赵忱说到这里,自己倒先撑不住笑了,“有一次他又被老子臭揍一顿,听闻某家设宴赏鉴王献之的法帖,顾不得脸还肿得猪头一般,兴冲冲赶去。那主人有心刁难他,便叫他去门外帮着迎客,他为了看帖子,果然应了。当下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见到客人便寒暄道:‘客人怎么来的?’”

赵行原本举起茶杯要喝,想象到林简肿着脸站在门口陪笑迎客的模样,连忙放下茶盏,生怕笑得泼出来。

赵忱见赵行原听得高兴,越发绘声绘色地道:“第一个客人说:‘我坐轿来的。’痴公子回答:‘舒适得很。’第二个客人说:‘骑马来的。’痴公子又恭维说:‘威风得很。’第三个客人存心取笑他说:‘我是被打得爬过来的。’痴公子面不改色地回答:‘那真是稳当得很。’第四个客人便说:‘我是被老爹踢了一脚,滚过来的。’痴公子反应倒快,当即回答:‘周全得很啊。’”

赵行原原本笑得前仰后合,听到最后却有些茫然:“周全?”

“那客人当时也没明了,痴公子便解释说:‘既是滚过来的,周身全都照顾到,当然周全了!”赵忱做出个抱头翻滚的姿势,当即逗得赵行原一口茶全喷在地上:“看不出来,那林简倒真是个妙人!”

赵忱一边叫人来擦地,一边笑道:“国公若是在泉州住得久,以后还有得他的笑话看呢。叫他痴公子还是客气的,好些人直接就把‘公’字省了,直接叫他‘痴子’……”

“对了,他还央我明日带他去参加蒲寿庚的宴会。我原本见他进退有度,就答应了他。”赵行原忽然皱了皱眉,“听贤弟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担心他又闹出什么戏文来。要不,还是回了他吧?”

“国公既应允了他,还是带他去的好,否则又是一番痴缠。”赵忱说到这里,挥手屏退了擦地的赵二全,压低声音对赵行原道,“有这个痴子做幌子,国公爷倒可以借机探探那蒲寿庚的虚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此话一出,方才的欢乐气氛荡然无存。两位南宋宗室相顾默然,只能发出微不可闻几声叹息。

泉州位于南宋福建路南部,因为五代时节度使刘从效在城墙四周及巷陌中遍植刺桐树,因此别称刺桐城。

此刻乃是南宋景炎元年四月,对应于北方的蒙古朝廷来说,是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三年。泉州春色已到最深处,满城的刺桐树也仿佛知道花期将尽,拼着力气把最后的艳红都吐露出来,染得全城如罩了一层红霞相似,不过若看仔细些,就会发现那些一串串红辣椒模样的刺桐花下,早结了不少豆荚般的果实。

“苗而不秀,苗而不秀!”林简咬了一口手中的刺桐果,又呸呸吐掉,学着老爹林深骂自己的模样,挥手把那半截荚果抛开,“长得像豆子,偏又不能吃,当年刘从效怎么不种点果树?杏树、桃树、李树都行啊,至少以后我就不用回家吃饭……”

他一路叽叽咕咕自言自语,拖着脚绕了好几条远路,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看见了自己家的大门。于是林简闪身躲在一个小夹道里,探头探脑地看了半天,确保无人经过,方才一溜小跑摸到墙根下,纵身扒住墙头,熟门熟路地翻了进去。

这个落点他早已选好,恰正是在一座假山之后。林简猫着腰听了会动静,立时做贼般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朝自己的东厢房走去。

他正要推门钻进房中,冷不防肩膀被人一把搭住。林简一个激灵,回身一看,当即苦着脸道:“原来是邬师兄……我还以为是老头子,吓得魂都快没了!”说着,一把将来人拉进房中。

“师父布置的图纸我画好了,你看看有何不妥。”那邬师兄名唤邬澜,虽被林简尊称一声“师兄”,却只是三年前凭着一封林深远亲的信函,从北边千里迢迢前来投奔林家的。和林简的南方人模样相比,邬澜身材健硕,浓眉大眼配着古铜色的面皮,一副极为忠厚敦诚的模样。

“没问题没问题,肯定能帮我把老头子搪塞过去。”林简扫了眼那张显然耗费了无数心力的造船图纸,顺手铺在桌案上,又打开砚台铺开毛笔和墨尺,方才嘻嘻笑道,“这回老头子一定以为我这几天在家里乖乖画图了……邬师兄你对我太好了,想要什么酬谢尽管说。”

“我想问问这个绞关木和升降舵的设计,以往随师父去船坞,一直没弄明白……”邬澜指着图纸上船尾部分,热切地问。

“哦,这个舵是用长近五丈的乌婪木做的,随着水位深浅,用绞关木控制。只要舵位掌握得好,就算海上有大风浪,船也稳得很……”林简虽然对造船之事毫无兴致,但毕竟从小耳濡目染,所知所学比常人多得多,兼之心中感激邬澜无怨无悔给自己当枪手,便绞尽脑汁把所知详情一一道来。

“小畜生,以为我这几日去了船坞,就不知道你的把戏吗?”门口忽然有人咳嗽一声,冷冷地开口。

这一声把屋内两人俱都吓了一跳,林简只抬头定定地盯着外面一身宽袖锦袍的长须人,手中毛笔落在图纸上,骨碌碌地拖出一道粗黑的墨迹。反倒是邬澜反应得快,噗通跪在地上道:“师父,都是徒儿不好。徒儿不该瞒着师父向师弟偷师学艺。”

那颌下五绺长髯,一派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正是林家家主林深,今年不过四十五岁,正是一个男人风华最盛之时。此刻他只用眼角余光瞟了邬澜一眼,便直直盯着儿子林简喝道:“你又怎么说?”

林简不知老爹把方才的对话听了多少,索性心一横道:“爹,孩儿实在无心于造船之事,而邬师兄天分极高,又喜欢这个行当,你老人家莫若就打破祖宗陈规,把秘诀都授予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