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丽端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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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神殇·若即若离(2)

他琉璃般的眼眸已被忧愁和绝决染成了黯淡的黑色,却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将她带回了她刚才躺过的房间:“这里以后属于你。”

“你回去吧。”她的语气虽然轻柔,却又断然不容置疑。他点点头,慢慢地后退离去,她则没等他消失就一把关上了紫贝的房门,背靠在门上全身发抖。

那条龙,那条在定水珠中看见的龙,她永远都会记得它的模样。当她挣扎着想要逃离洛水的桎梏时,当她被某种神秘力量拖入漩涡时,眼角的余光清清楚楚看到的,就是那条银龙的身影。更何况还有那金红色的飞鱼呢,那个人为了把她诱骗在这冷暗的河底,真是煞费了苦心!可是,无论他现在伪装得多么温文尔雅,她都不会再中他的圈套,她是伏羲大神的女儿,没有什么力量能够禁锢她的自由。

当窗外的河水因为天光隐去而变成一片黑暗的时候,她握紧手中的明珠灯盏,悄悄打开了房门。她不知道此刻陈思在哪里,洛水浩荡千里,灌溉万顷,河伯的行宫,当不只有这一座。

如此,也方便了她的出逃。

她一直奇怪偌大的洛水中竟然没有见到一个婢仆,陪伴在陈思身边的除了那几条金红的飞鱼,再无其他。不过她此时无暇考虑这些,轻轻抬足在河底的细沙地上一点,她就轻飘飘地穿越河水升腾而上,就仿佛昔日驾驭祥云一般轻巧。没过多久,她就升上了河面。

她小心翼翼地踩踏着波浪登上洛水南岸,远远地还可以望得见地平线上洛城的点点灯火。她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衣衫上的水迹只要轻轻一抖,就会珍珠般滚落下去,她再不会向先前一般,因为河水打湿衣衫而显得狼狈。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成为了洛水女神么?可是这一切来得是多么突然,又是多么荒谬!她忽然加倍地思念起父亲伏羲大神,急切地想要奔回他的膝前,将这一天遭遇的惊恐疑惧向他倾诉。当他厚实温暖的手缓缓抚摸她的头顶时,她会感到久违的宁静平和。

她飞了起来,目的地是她南方温暖葱茏的家。眼看着月光下如同银子般流淌的洛水在脚下渐渐缩成一条银带,她沉重的心渐渐轻松。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独自生活在洛水水底的河伯陈思,他分明在她第一眼看见他时唇边蕴含了温暖的喜悦的笑容,这笑容却随着她态度的冷漠而逐渐化作了眼底黯淡的忧伤。或许以后有机会,还可以再来看看他……她好心情地思忖着,伸出手去,想要扯开身边遮蔽住月光的浮云。

忽然,她的指尖碰触到了什么无形而厚重的东西,让她再也不能继续往前飞行,她试着想往高空升去,头顶也一样被那透明的力量阻隔,再不能拓展分毫。

她的心里有些慌乱起来,沿着空中这堵无形的墙壁游走,却根本找不到一个供她远走高飞的缺口。她猛地掉转头朝北方飞去,在飞越洛水之后再度碰上了同样透明而强大的壁垒,她就像是在一个匣子里飞行的蝴蝶,无论如何也逃不出高度和宽度的束缚。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一阵彻骨的寒意让她几乎从高空跌落。没有错,她已经是洛水女神了,那么就像其他的山水神灵一样,她的精魂已经和洛水融为一体,她再也不能轻易跨越她管辖的流域,必须老老实实地守候在封地上,克尽作为一方神灵的守土之责。除非有上神的许可,她才可以暂时离开封地,突破结界进行短期的旅行。这是神界对各地守土神灵的戒律,也是神界为供奉他们的凡人提供的切实保证。以前那个无拘无束可以遨游四方的散漫少女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她无力地落在洛水岸边,用方才捉住的云彩剪出一只白鹤,放它飞去父亲伏羲的座前——那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可是,一直等到月亮西沉,太阳东升,也没有任何的回应。她终于伏倒在岸上,哀哀地恸哭起来。

她全心全意地哭泣着,为自己荒谬的命运和深切的无助。直到她哭得累了终于坐直身子,她才发现河伯陈思一直站在洛水中心,远远地望着她。

都是因为这个人精心设下的圈套,自己才会陷入这样悲惨的境地。她恨恨地想着,背转身并不理睬他。

陈思向她走了过来。不,他并不是像她一般踏波而行,他甚至没有动一动,洛水的波浪就将他涌到了宓妃的近前。就仿佛,他就是洛水的一部分。

“我给你做了一双鞋子。”他轻声地说着,波浪就朝她所在的河岸涌过去,在快要触及她****的足尖时迅速退回,仿佛她眼中那个男人贪婪而又怯懦的心情。细沙地上,留下了一双珍珠串成的云头履。

她扫了一眼那精心穿制而成的珠履,看得出是他昨夜比着她的脚印赶制出来的,那些洛水里出产的珍珠虽然劣质得平时入不了她的眼,此刻看上去却也圆润舒适。明白这是陈思献殷勤的做法,她冷冷一哂:“若真有诚意,你为何不亲手送上岸来?”

“我上不了岸。”他淡淡的回答。

她心中窃喜,原来要摆脱他并不是难事。于是她拾起珠履试穿在脚上,发现正好合脚,便站起来走了两步,朝他点点头算是谢过。

“这个也送给你。”仿佛知道她再难回到洛水水底,陈思微微一拂衣袖,原本架在河底窗前的七弦琴便被河水送到了她的身边。

“我想在附近走走,你回去吧。”她不欲再接受他的馈赠,冷淡地告别。

“好。”他并不罗嗦什么,只安静地答应,站在水中看着宓妃抱琴离开。不知怎么的,一想到他孤零零站在水中的样子,她的心里会有一丝不忍,也许那个寂寞的人,不过是想要有另一个人和他做伴吧。可是无论怎样的理由,也构不成诱骗和掳掠的借口。一念及此,她柔软下去的心又渐渐冷硬起来。

日复一日,宓妃就这样在洛水流域游荡,几乎从来不会回归洛水水底那幽深昏暗的居所。幸而洛水水域覆盖千里,滋养了上百个村落和城镇,她一时之间还不会感到单调。

累了的时候,她会脱下珠履,把走得酸痛的双脚浸入洛水,那温柔而冰冷的水会消除她的一切疲劳,赋予她不竭的精力。有时候她还会背靠着柳树坐下,弹上几个时辰的七弦琴,借以回忆她南方的家园,因为与父亲伏羲失去了一切联系而潸然泪下。如果此刻恰好有凡人经过,他们会听到一阵美不胜收的仙乐,却又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河边的柳条上,会沾上几滴亮晶晶的水珠。

常常在宓妃心情最灰暗的时候,她会发现洛水中映出陈思的脸庞。他银白色的长发构成蜿蜒而去的水波,他琉璃色的双眼仿佛太阳投下的光斑,此时此刻,不知是洛水幻化成他,还是他幻化成了洛水。他就这样静静地浮在她身边,从不出声,亦从不惊扰,只是那样执着地守望,仿佛天荒地老也不会放弃。

她有时候装作看不见他,有时候却又忍不住打量一下。那样俊美的容颜,那样清寂的目光,如果没有之前丑陋卑劣的种种,也许会值得她考虑吧。可惜,他自己在最当初的时候,就已愚蠢地堵塞了一切可能。

于是她站起身,重新消失在他连目光都无法企及的原野深处。

这一天,她漫步在洛城郊外,无意中看见了一座古老的破败的神祠,祠外高悬的匾额上是三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大字:“洛神殿”。

她对凡人供奉神界的做法并无兴趣,转身便想离开,不妨有人开口道:“小姐既然来了,何不进殿去烧一柱香?”

她大吃一惊。在过去的数年间,她几乎走遍了洛水流域的一切城镇和乡村,却从来没有人能感知她的存在。对她擦肩而过的凡人来说,她就像一阵风,或者一缕幽香,让他们在一瞬间惊愕地抬起头,却什么也无法寻获。于是这次听到招呼,她惊异地寻声望去,却看见神祠门口的阴影里,坐着一个身穿黑色神袍的老年庙祝。他花白的头发遮没了干瘪的紧闭的眼皮,一望便知是一个瞎子。

“我为什么要去烧香?”她试探着问。

“因为若是没有洛神,就没有洛城,也没有我们这些洛城人。”瞎眼的庙祝撑着手中的拐杖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将殿门在她面前打开,“洛神掌握着洛水的起落,也就掌握了洛城的命脉。无论是洛城人还是外乡人,只要来到这个洛神殿,都应该进去烧一柱香,感念洛神的恩德,祈求他今后的恩惠。”

她对老庙祝絮絮叨叨而又毫无新意的话并没有认真去听,只是迈步踏入了洛神殿的门槛,抬头仰望立在神坛上的洛神神像。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神像并非像平常的河伯塑像那般头戴金冠身穿朝服,也不像龙神塑像那般现出龙尾法身,却只是被塑造成一个身穿青衫,手持柳条的少年。他乌黑的头发梳成凡人的发髻,足下没有祥云,头顶也没有华盖,平凡得就像洛城里踏青归家的平民子弟,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只是温暖的带着羞涩的微笑。

“洛神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虽然塑像上少年的眉目和陈思有几分相似,她仍旧对凡人的曲解语带嘲弄。

“这是洛神登上神位以前的模样,说起来他还是我们洛城人呢。”老庙祝虽然看不见宓妃的表情,却已从她的安静中分辨出好奇来,于是笑道,“小姐若是买一柱香烧了,老头子就给小姐说说这洛神的故事。”

她无法,只好从珠履上拆下一粒珍珠,换了老庙祝的一柱香,插在神龛前的香炉里。香烟升起来的时候,老庙祝开始讲故事,那隐藏在蓝色烟雾后的少年塑像,便渐渐化为了故事中真实的存在。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在洛水边定居下来,渐渐地有了村庄、乡镇,还有这繁荣的洛城。”老庙祝撑着拐杖,摸索着坐回门后的阴影里,缓缓地开口,“可是那个时候,洛水可不像现在这么驯服。它一会儿波浪滔天,淹没周围的良田和村镇,一会儿又干涸见底,让周围的老百姓颗粒无收。那是因为当时操纵洛水的河伯性情暴戾,贪得无厌,他兴风作浪就是为了逼迫四周的百姓向他奉献牲畜玉帛,甚至美貌的少女。刚开始,百姓们的供奉还能换来一时的平安日子,后来河伯的胃口却越来越大,就算大家倾家荡产也无法满足他的要求了。

“眼看洛水附近再也不能定居,大家都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时候,一个老神仙来到了洛城。他给大家指点说只要有人能将洛水的河伯赶走,取代他成为新的河伯,就可以保住整个洛水流域的平安。可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将河伯取而代之呢?老神仙便用他的拐杖指了指,口中念道:‘东门行三里,龙子正居此。’说完就不见了。洛城官员百姓于是就沿着东门走了三里地,果然找到了一户人家,却是一个寡妇带着她唯一的儿子过活。当大家说明来意后,寡妇死也不肯让她的儿子到洛水里去杀掉老河伯,可是她的儿子却深明大义,在第二天清晨带着一把剑跳进了洛水中。所有的人都站在河边焦急地等候,却只看到河水掀起的波浪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大半天过去,波浪终于慢慢平复,洛水恢复了平常的温顺,甚至比平常还要纯净清澈。正在大家惊奇的时候,那个寡妇忽然大哭着跪在地上,说看到一条银龙在水中出没,那就是她的儿子,他成了洛水新的河伯。于是大家为了感激新河伯,就按照他生前的样子塑像造祠,说起来都已经好几百年啦。”

“那个寡妇的儿子,是不是叫做陈思?” 宓妃听完这个老套的故事,开口问道。

“那我就不清楚了,毕竟这个故事流传太久,有些细节都没人知道了。”老庙祝慢悠悠地道,“不过自从新河伯上任之后,洛水这数百年来一直平平稳稳,从来不曾闹过灾祸。所以啊,洛城人都快把河伯的存在给忘记了,更别说供奉祭祀,这个洛神殿也就一直冷清得很。人啊,只在灾祸的时候才想起祭神,平安的时候就把神置之脑后,真是忘本哟。”

原来从没有人祭祀,怪不得洛水水府那般简陋寒碜。她心里想着,却也没有多说什么,离开了洛神殿。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漫长得连唯一可以陪她说说话的老庙祝也终于死去。当人们把他草草埋葬在乱坟岗里面后,衰败的洛神殿也再没有人维持,荒草逐渐挤裂了台阶和砖瓦,蒙满灰尘的蜘蛛网占据了神殿的每一个角落,偶尔还会传来腐朽的椽子断裂的声音,把檐下筑巢的乌鸦吓得冲天飞起。

鬼使神差地,她在神殿彻底倒塌前将那座塑像搬了出来,把它放在自己常常小憩的悬崖草丛中,背靠着山麓上垂挂下来的满山遍野的野菊花。悠长无尽的岁月中,她常常就靠着那塑像沉睡过去,梦里似乎可以看到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温柔地注视着她,那是她在刻骨的寂寞中唯一的安慰。

“如果你能活过来……”有一天,她注视着少年塑像上点漆般的眼睛,脱口说出这半句话。然后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架起七弦琴,信手弹奏起一首曲子。在乐声中,她仿佛看到了四季如春的南方家园,见到了她那威严而慈祥的父亲伏羲,那点虚无的欢乐让她禁不住潸然泪下。

“别哭。”一个声音忽然从塑像的口中传出,惊得她手一抖,挑断了一根琴弦。

“是你?”她听出这是河伯陈思的声音,心中骤然一冷,随即想起自己日日面对的本是洛神的塑像,河伯陈思的魂魄自然可以借助法身来到自己身边。于是她赶紧擦去脸颊上的泪珠,恢复了冷冰冰的口气,心中对方才忘情的举止颇为后悔。

“不要着急,总有一天我会帮你离开这里。”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陈思的语声黯淡下去。

“真的吗?”她的心一阵狂喜,却又骤然落回冰点,“你骗我,你若有本事放我离开,何不先解脱了自己?”

塑像沉默下去,好半天才低低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维持住自己平缓的语气:“究竟是谁把我禁锢在洛水?”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明白,单凭陈思那点微末的法力根本不足以调动神界的结界来约束自己,他的身后,还有着更大更隐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