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珊静静的看着太阳西落,落进了雪白的山峰后面,她能感受到师兄的痛苦,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很依赖他,将他作为自己的依靠,却哪里会知道他的心底有如此的伤痕。
“你的母亲为什么抛弃你?”林珊忍不住的问道。
左思明冷笑着:“哈哈,为什么?那个女人,抛弃是她最拿手的事情。”
“她根本不是人,她是魔鬼!如果你知道她以前做过的事情,你不可能会想到世界上会有这样恶毒的女人。”
“她做过什么?”林珊小心翼翼的问道。
左思明静静的看着林珊,似乎在决定着什么,终于他开口道:“也许,是时候告诉你一些事情了。”
“我的父亲,江湖人称千人屠,并不是因为他嗜杀成性,而是他年少轻狂,以一柄薄刃长刀四处挑战用刀高手,一年之间包括金刀门,虎头帮等江湖大大小小数十个门派几十个高手都败于他的刀下,有些人怀恨在心,有些人眼红嫉妒,于是各种暗地里的一些龌龊的事情便发生了。父亲自是不肯束手就缚,于是在斩杀了某些想暗害他的人后,江湖上的人便开始说他是屠夫,要为武林除害,更请出了当时号称天下第一剑的梅花君子,便是咱们的师傅来为他们出头,哪想到师傅与我父亲一场比试打了三天三夜不分胜负,彼此引为知己,师傅在听了父亲的解释之后更是亲自出面辟谣,还了我父亲清白,有了梅花君子的担保,江湖上基本上没人再找父亲的麻烦。但千人屠的名号却是传了出去。
师傅的妹妹,是武林公认的美女,我父亲对她一见倾心,她也倾慕于我父亲的人品风采,这个人,就是我母亲。
师傅说,那时候他们三个人无忧无虑的在一起,喝酒练剑,赏风赏月,快活无比。
然而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父亲的名气越来越大,已经有江湖第一快刀的名号了,面临的挑战也越来越多,在见多了江湖险恶之后,父亲决定归隐。
那时候我已经四五岁了,父亲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我,他想给我一个安稳的童年,而不是过整天打打杀杀的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名叫单震的男人来挑战我父亲,他也用刀,他也想得到天下第一刀的名号,他的刀法很好,刀也很快,他挑战父亲已经很多次了,只是从来没有赢过,父亲接受了他的挑战,然而就是这一次,却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当时谁都没想到我父亲会输,至于他是怎么输的,没有人知道。
单震,他与父亲的比武伤到了左手,因为他是左手刀,刀很快,像闪电,人称一字惊雷。但师傅说他的刀还没有我父亲的快,闪电还能被人眼看见,我父亲的刀人眼已经无法看见了,只能凭感觉去寻找。
师傅感觉事有蹊跷,便耐心明察暗访,终于让他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我父亲中了毒,囚龙散,一种让人不能使用内力的毒药,下毒的就是那个女人。
她是那种不甘寂寞的女人,她要名,她要利,她想要一切的一切。
她原来嫁给我父亲,是喜欢父亲那种桀骜不羁的个性,她以为父亲会带给她无上的地位和荣耀,她以为父亲和自己是一类人,慢慢的她发现自己错了,父亲虽然对她呵护有加,言听计从,但在有了我之后便有了归隐的想法,只是那个女人一直不同意,她还要求父亲去挑战武当少林等大派的前辈高手,渐渐的两人隔阂越深,距离越远。
终于,单震这个男人又出现了,他一直都喜欢着那个女人,他多次挑战父亲除了想证明自己比父亲强之外,还有就是想接近那个女人。
像她这样精明的女人岂会不知道单震的意思,于是在那次比试前,她给父亲下了毒,单震才能赢得了父亲,才能赢得了天下第一刀的称号。
然后她将年幼的我,抛弃在了苏州城里,和单震成了亲。
她以为一切都会依她所设计的进行,单震一开始确实对她不错,给了她想要的一切,哪知道那单震在得到她之后,便对她失去了兴趣,转而去勾引其他的女子,她一怒之下便离开了单震。
师傅对这个妹妹失望透顶,曾去找过她,终于因为是自己的亲妹妹,没有下得了手,但那个女人却害怕之极,单震也怕师傅来找他报仇,想要杀了师傅,当时他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那个女人只好对师傅又下了毒,她威胁师傅发誓从此退出江湖,师傅不得已答应了她。
师傅伤心无比,来到苏州城找到了我,然后将我带回了梅林,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你恨她么?”林珊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是这四个字,她不禁有些恼怒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
“恨?谈不上,那个女人怎么说也是我的母亲。只是可惜了我父亲一世英雄。”
“那你的仇?”
“单震这个老鬼,他当年想杀师傅,终于是没有得逞。和那个女人分开后,竟然藏身丐帮,化名田十二,成为八袋长老,一年前被我找到,砍了他的脑袋。当时他们一共有八个人围攻我的父亲,其中有三个已经过世了,剩下的五个,都已经被我杀了。那个女人,也在我面前服毒自尽了。”左思明说这话的时候并无半分喜悦,毕竟自己的亲生母亲是帮凶。
“其实你应该知道,我和单天这一战在所难免。他杀了师傅,我杀了他父亲,不管是哪条理由,都足以进行一场生死决战。”
林珊张了张嘴巴,却没有找到反驳的理由,冰冷的风吹起她额前的发丝,却带不走眼角留下的眼泪。
她无法相信这一切,可是却又不得不信。
她无法相信以前那个整天对着她慈眉善目的女人会有如此肮脏的过去,如此复杂的心机。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一切一切都是假的,那么自己岂不是也成了谋害师傅的罪人。
想到这里,林珊内心无法抑制的悲痛起来。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师傅从小将她养大,教她读书写字,传她武功剑法,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亲的人了,然而这样的人却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死去,如何能不悲痛,如何能不悔恨。
月上树梢,银光泻地,天地清朗。
林珊脸上的痛苦渐渐变成了决然,她已经明白想要去阻止这一场争斗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但总有些事情她能去做的。
轻轻的踏雪声,不急不缓的传来。
已经休息足够的单天,带着惊人的气势,站在了左思明的面前。亮如星辰的眼睛里,散发着渴望,那是胜利的渴望。
决战的一刻,终于来临。
单天很年轻,比林姗姗还要年轻一岁。在他这样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成就已经算是武学奇才了。左思明自认自己和他一样大的时候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即使现在的自己,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看着眼前傲然而立的单天,左思明忽然间感觉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年少成名在武林中有着不小的名气,为武林也除去了不少祸害,做了很多侠义之举,虽然他在昆仑顶杀死了师傅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或许真如珊妹所说他毫不知情呢?自己这么做,难道没有包涵私心么?
左思明淡淡的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摸着腰间悬着的长剑,心想还是由上天决定吧。
“你准备好了么?”左思明问道。
单天没有答话,缓缓抽出了长剑,剑光森然,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左思明道:“你我比试,生死由命。此剑名梅香,是我师傅生前所配之剑,乃是诸葛浑均先生打造,削铁如泥,当心了。”
说罢,手腕一抖,剑鞘斜飞出去,入地半尺,光是这一手功夫,江湖上就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单天眼神明亮,大喝一声:“好!”
既是回应了左思明的问话,又像是为他这一手功夫喝彩。
双脚猛然一跺,临空飞起,长剑舞动似天女散花,瞬间刺出不下十剑。
左思明凝神屏气,看准了他出剑的手法,身若杨柳,在蒙蒙剑光中俯仰躲闪,轻松的避过了。月光虽然明亮,但是单天出剑速度极快,长剑已经到了若有若无的境界,只能依靠看手腕的抖动和身体的姿态来判别剑尖的方向。
双方还是在试探阶段,就已经展现出了顶尖高手的水准。
月色中,只能看到两团迷蒙的身影,时不时的反射到月光的长剑几乎很少黏在一起,双方都是以快打快,“叮叮”之声不绝于耳。
单天使出的是摘星剑法,点点寒星闪烁,每一个寒星都是剑尖急速颤动形成的视觉暂留,都有开金裂石的威力。
左思明则是用梅花君子传授的梅花剑法,剑法飘逸灵动,身姿曼妙,十攻九守,偶尔的一记杀招如雪地梅花盛开一般,劲风扑面,让人生畏。
果然英雄出少年,左思明内心不禁有些感慨。
激战了约半个时辰,虽然自己尚未落败,但明显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反观单天却越战越勇,似乎在与自己的对战中又进步了一些。
这样下去,死的会是自己吧。
曾经无数次的想过自己会以何种方式死去,也许是死于仇敌之手,也许是死于酒桌之旁,也许是死于疾病困厄,也许是死于天命。
但如果就此死去,也算是一种解脱了吧。
林珊看着渐渐不支的左思明,愈发的平静了下来,脸上泪痕犹在,只是已被寒风冻成了晶莹的冰屑。
师兄的话语,似利刃,切割进心房,任由那伤、那悲流入四肢百骸,她才知道这些年来,自己的无知与可笑。他们默默的承受了那么多,却不曾让自己分担半点,现在,自己还能够再做些什么来弥补或者挽救?
三千青丝随风飞舞,双眼明亮如星辰。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轻移玉莲,她要结束这一段情仇。
左思明终于还是不敌,步伐明显凌乱了起来,手中的长剑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每一次提剑都要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单天在等待,那一击必杀的机会。
终于,左思明脚下一个踉跄,胸门大开。单天哪肯错过此等良机,长剑直指左思明左胸。
吾命休矣,左思明黯然的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利刃穿胸的一刻。
这一刻,似乎短暂,却又无限漫长。
人在等死的时候,过往的一生都会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翻过,难以忘怀的场景,难以忘怀的人,都会如海啸汹涌而来,在这漫长的剪影里,只有那一袭红衣,不曾离去,她飘飘舞动,如风中精灵,梦幻而迷蒙。
嘴角带着浅笑,左思明似乎看到了她在对着自己笑,漂亮的脸蛋上精致的酒窝,张开了双臂等待着自己去拥抱。
他听到了剑刃透体的声音,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也听说过,如果剑速够快,人的痛觉短暂的会失去效果,单天的剑已经快到了这种地步了么?
然而,当他张开眼睛,他确实看到了那火一般的女子,张开了双臂,却不是等待着自己的拥抱,而是挡在了自己的身前,挡住了那必杀的一剑。
长剑透过了身体,剑尖还在滴着鲜血。鲜血滴落在洁白的雪上,绽放出朵朵刺目的梅花!
单天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姗,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最后一刻,林珊会冲出来挡住他的必杀一剑,这一剑,根本无法收手,他只能看着长剑没入林珊的体内,发出浅浅的声响。
左思明同样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那颤抖的剑尖,滴答的血液,就像是末日崩塌前最后的景色,漫长到连时间都无法度量,仿佛一个呼吸都拉长成了年月,一个心跳都是四季的更迭。
刚才还剑气弥漫,叮当不断的梅林,此刻已然静的像个墓地,也许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太过震撼,还沉浸在怎么会这样的疑问之中,还沉浸在希望这一切都只是梦境的希望之中。然而,残酷的现实总是不留给人一丝丝时间,林珊的柔弱的身体已在缓缓跌倒,单天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抢步上前,接住了林珊,将她稳稳的抱在怀里,低着头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只是泪水已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模糊了双眼,也模糊了他的喉咙,他低沉的哭声含着嘶哑:“珊妹,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
林珊缓缓伸出雪白的玉手,轻轻的摸着单天的脸,这简单的动作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有气无力的说道:“天哥,师兄,你们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最爱的人,你们不管是谁受到伤害我都会伤心,都会难过。我确实很傻确实很笨,我以为事情只是一些误会,我以为我能够劝说你们,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我错了,彻底的错了,原来有那么多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也无力去挽回去改变些什么,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阻止你们,我只希望你们能够答应我,在我死之后,你们能够放下过去的一切,不要再记恨彼此,好好的活下去,可以么?”
林珊断断续续的说完这些话,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她的手早已无力的垂下,被单天紧紧的握在手里,只是她的手,冰凉如雪,眼神却明亮如星,她在等,等待着二人最后的承诺。
单天心如刀割,他悔,他恨,他悔他对自己妻子的关心远远不够,他恨自己不能够早些发现妻子的决心,然而一切都已晚了,这是林珊对自己最后的要求,他还有什么理由说不呢?他重重的点着头道:“我答应你!”
林珊开心的笑了下,把期待的目光转向了左思明。
左思明看着林珊的双眼,眼神中复杂难明,有爱,有怜,有疼,有苦。这个自己一直深爱着的女人,从不舍得让她收到任何的伤害,然而,这样的做法却对她的伤害更大,以至于最后让她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他就这样看着她,时光似乎回到了起点,日升月落,剑寒梅香。
时间是否可以倒流?
一切是否可以重来?
答案早已知晓,却还是忍不住的想,为了复仇,他失去了太多,做错了太多,后悔了太多。林珊的眼睛愈来愈亮,这是回光返照的现象,左思明怎么能够拒绝,他扔掉了手中的长剑,道:“师妹,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放下一切恩怨情仇,不问江湖事。”
听得此话,林珊开心的笑了起来,或许这不是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却是一生中最轻松的时刻,是的,她放下了心头的重担,那双明亮的眼睛,终于渐渐暗淡了下来,香消玉殒。
雪花飘,天地寒,三千风霜路,情之一字难。红尘罗帐透暖风,血雨腥风是江湖。
单天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他尽情的悲呼着,嘶哑的声音中带着无限的伤心绝望,仿佛要对这天地,对这世间万物抗议。
他最爱的人先后的离开了他,如今他孤家寡人一个,这对于他来说,比世上最严厉的酷刑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左思明现在才知道,单天对师妹的爱,比自己只多不少。可惜造化弄人,虽然自己心中也十分难过,但毕竟经历的事情太多,他不会像单天这般大喊大叫,肆意发泄,而是将这份疼痛深深的埋进心底,让它随着老酒沉淀在岁月里,这便是成熟男人的魅力所在了。
等到单天渐渐平静下来,左思明开口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师妹也不想看到你如此,想想之前答应她的事情,放下一切,振作起来。”
其实这些话,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够做到,但这些话他又必须要说。
“雪谷外,张家村,南村头第一家,三岁,眼角有颗痣,名白风,照顾好他。”
单天握紧了林珊胸口的长剑,他从后面抱住了林珊,让长剑刺入了胸膛,刺到了心脏的位置,眼神瞬间涣散,他紧紧的抱着林珊,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把我们埋在这里,埋在一起。”
这一切发生太突然,左思明注意到的时候,长剑已经刺入了单天的心脏。
此刻,二人都已死去,本来他是抱着必死的心情来的,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了。他想笑,笑不出来,他想哭,却也哭不出声音。他瘫坐在二人身旁,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他都已经疲惫不堪了,但他还有事情要做,他用长剑,在梅林之内,流水之畔挖了个坟,简简单单的雪坟,将二人埋葬在了里面。
朝阳已越过雪白的山脊,洒下温暖的光辉。
坟前摆上了酒菜,插着两把雪白的长剑,坟顶铺满了梅花,他在这里坐了两个时辰,喝了两个时辰,自言自语了两个时辰,思考了两个时辰。
然后,他起身,迎着阳光的方向,大步离开了这里。
他说了些什么,思考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有一地空荡荡的酒壶,慢慢的被积雪掩埋。
这里的故事,也慢慢的消散在了岁月的长河里。
至于何时日照雪融,尘封再现,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