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情何必生斯世:那些穿越沧桑的经典爱情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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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思恋,甜而忧伤的享受(1)

12 由达园给张兆和——沈从文

黄昏里,秋风摇曳着,路旁那不甘寂寞的枫树,风卷起地面的落红,在空中轻舞飞扬,盘旋在这萧瑟的季节。停下脚步,在那曾经驻留的地方,坐看晚霞落日,一轮残阳,在目光所及的远山,露出隐去半身的背影。

XX:

我近日来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到似乎下面的话:“每人都有一种奴隶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领这东西出现,给人尊敬崇拜。因这奴隶的德性,为每一个人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不崇拜首领的人,也总得选择一种机会低头到另一种事上去。”XX,我在你面前,这种德性也显然存在的。为了尊敬你,使我看轻了我自己一切事业。我先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无用,所以还只想自己应当有用一点。到后看到那篇文章,才明白,这奴隶的德性,原来是先天的。我们若都相信崇拜首领是一种人类自然的行为,便不会再觉得崇拜女子有什么稀奇难懂了。

你注意一下,不要让我这个话又伤害到你的心情,因为我不是在窘你做什么你所做不到的事情,我只在告诉你,一个爱你的人,如何不能忘你的理由。我希望说到这些时,我们都能够快乐一点,如同读一本书一样,仿佛与当前的你我都没有多少关系,却同时是一本很好的书。

我还要说,你那个奴隶,为了他自己,为了别人起见,也努力想脱离羁绊过。当然这事做不到,因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觉得负疚,我以为很不好。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地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XX,我求你,以后许可我做我要做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说什么时,你都能当我是一个比较愚蠢还并不讨厌的人,让我有一种机会,说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话,这点点是你容易办到的。你莫想,每一次我说到“我爱你”时你就觉得受窘,你也不用说“我偏不爱你”,作为抗拒别人对你的倾心。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到事实上却是毫无用处的。有些人对天成日成夜说:“我赞美你,上帝!”有些人又成日成夜对人世的皇帝说:“我赞美你,有权力的人!”你听到被称赞的“天”同“皇帝”,以及常常被称赞的日头同月亮,好的花,精致的艺术回答说“我偏不赞美你”的话没有?一切可称赞的,使人倾心的,都像天生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他们管领一切,统治一切,都看得极其自然,毫不勉强。一个好人当然也就有权力使人倾倒,使人移易哀乐,变更性情,而自己却生存到一个高高的王座上,不必作任何声明。凡是能用自己各方面的美攫住别的人灵魂的,他就有无限威权处置这些东西,他可以永远沉默,日头、云、花,这些例举不胜举。除了一只莺,它被人崇拜处,原是它的歌曲,不应当哑口外,其余被称赞的,大都是沉默的。XX,你并不是一只莺。一个皇帝,吃任何阔气东西他都觉得不够,总得臣子恭维,用恭维作为营养,他才适意,因为恭维不甚得体,所以他有时还发气骂人,让人充军流血。XX,你不会像皇帝。一个月亮可不是这样的,一个月亮不拘听到任何人的赞美,不拘这赞美如何不得体,如何不恰当,它不拒绝这些从心中涌出的呼喊。XX,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样声音,各样言语,向你说出各样感想,照耀到我的生活而起的,你不觉得这也是生存里一件有趣味的事吗?

“人生”原是个宽泛的题目,但这上面说到的,也就是人生。

为帝王作颂的人,他用口舌“娱乐”到帝王,同时他也就“希望”到帝王。为月亮写诗的人,他从它照耀到身上的光明里,已就得到他所要的一切东西了。他是在感谢情形中而说话的,他感谢他能在某一时望到蓝天满月的一轮。XX,我看你同月亮一样……是的,我感谢我的幸运,仍常常为忧愁扼着,常常有苦恼(我想到这个时,我不能说我写这个信时还快乐)。因为一年内我们可以看过无数次月亮,而且走到任何地方去,找到我们头上的,还是那个月亮。这个无私的月不单是各处皆照到,并且从我们很小到老还是同样照到的。至于你,“人事”的云翳,却阻拦到我的眼睛,我不能常常看到我的月亮!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却慢慢使我不同了。“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是人,他自己却老去了。”我想到这些,就十分忧郁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起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生平只看过一次满月。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这样安慰,自己也还是毫无用处,为“人生的飘忽”这类感觉,我不能够忍受这件事来强作欢笑了。我的月亮就只在回忆里光明全圆,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着负疚的,因为并不是由于你爱不爱我。

仿佛有些方面是一个透明了人事的我,反而事实为这人生现象所苦,这无办法处,也是使我只想说明却反而窘了你的理由。

XX,我希望这个信不是窘你的信。我把你当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时也要在一些方便上,诉说到即或是真神也很糊涂的心情,你高兴,你注意听一下,不高兴,不要那么注意吧。天下原有许多稀奇事情,我十年,都缺少能力解释到它,也不能用任何方法说明,譬如想到所爱的一个人的时候,血就流走得快了很多,全身就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究竟为什么原因,任何书上提到的都说不清楚,然而任何书上也总时常提到。“爱”解作一种病的名称,是一个法国心理学者的发明,那病的现象,大致就是上述所及的。

你是还没有害过这种病的人,所以你不知道它如何厉害。有些人永远不害这种病,正如有些人永远不患麻疹伤寒,所以还不大相信伤寒病使人发狂的事情。XX,你能不害这种病,同时不理解别人这种病,也真是一种幸福。因为这病是与童心成为仇敌的,我愿意你是一个小孩子,真不必明白这些事。不过你却可以明白另一个爱你而害着这难受的病的痛苦的人,在任何情形下,却总想不到是要窘你的。我现在,并且也没有什么痛苦了,我很安静,我似乎为爱你而活着的,故只想怎么样好好地来生活。假使当真时间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时或者还是眼前一样,或者已做了某某大学的一个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倒已成了许多小孩子的母亲,我们见到时,那真是有意思的事。任何一个作品上,以及任何一个世界著名作者的传记上,最动人的一章,总是那人与人纠纷藤葛的一章。许多诗是专为这点热情的指使而写出的,许多动人的诗,所写的就是这些事,我们能欣赏那些东西,为那些东西而感动,却照例轻视到自己,以及别人因受自己所影响而发生传奇的行为,这个事好像不大公平。因为这个理由,天将不许你长是小孩子。自然使苹果由青而黄,也一定使你在适当的时间里,转成一个大人。XX,到你觉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愿意做大人时,我倒极希望知道你那时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感想。“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苇”,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入“磐石”。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XX,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写到“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芦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一九三一年六月。

爱语小札:

沈从文曾经说过:“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张兆和与沈从文,一个生长在富饶秀丽的江南古城,温柔富贵乡里长大的名门闺秀;一个来自蛮荒之地的湘西山间,凭着一股热情闯入都会的清贫男子。一个是被公认的中国公学校花,一个是在黑板上写下“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的老师。然而,奇妙的缘分将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

爱,是一杯品尝不尽的酒,里面有着无尽的酸甜苦辣。每当读此篇文章时,就会领略到人生的苦和累。无论是名人还是普通人,每个人都经受过或正在经受着爱恨情仇的苦痛。这种刻骨铭心的苦痛,往往会影响人的一生。就如“我的心如果不安息在你的怀中,便不得安宁”。爱恋总让人欲罢不能,也许谁也不例外。

13 爱的选择——【英国】赫伯特·劳伦斯

伯基在水边茫然徘徊着。欧秀拉害怕他再次向月亮扔石头。她从她坐的地方站起来,沿着山坡朝他走去,嘴里一边喊着:

“你能不能不再扔石头了?”

“你在那儿待多久啦?”

“一直在那儿。你别再扔石子了。”

“我想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把它从池中彻底赶走。”他说。

“是啊,它的确很讨厌。可是你干吗如此仇恨月亮呢?它并没有伤害你,对吗?”

“这叫恨吗?”他问。

有几分钟他们静默不语。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今天。”

“你为什么一封信都不写。”

“我无话可说。”

“怎么会无话可说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没有水仙花呢?”

“不知道。”

又是一阵无言的空白。欧秀拉看着月亮的倒影,它已经完全聚合起来,在水中微微颤动着。

“你觉得独自一人对你更好吗?”她问。

“也许不错。我也不大清楚。但我的确回顾了不少东西。你在这儿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看着英国,觉得对它已经厌倦。”

“为什么厌倦英国呢?”他感到惊讶。

“我也不明白。我就是那样厌倦。”

“这不是哪个国家的问题。”他说,“法国更糟。”

“是啊,我知道。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厌恶。”

他们边说边离开了堤坝,坐在阴影里的树根上。在静默中,他想起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有时候,它们洋溢着熠熠的光彩,像春天一般,充满了神奇的希望。他慢慢地、吃力地对她说:“你身上有一道金色的光环。我希望你能把它送给我。”看起来他好像对此已经思虑很久了。

她听了不免大吃一惊,仿佛要从他身边跃开一般。然而,她心里确实很高兴。

“什么样的光环?”她问。

然而,他却羞怯了,没有再说下去。又一次时机溜走了。一丝悲戚感慢慢袭上她的心头。

“我的生活并不圆满。”她说。

“噢?”他简短地答道,不大想听这种话。

“我好像觉得没有人会真正爱我。”她又说。

但是他依然不接口。

“你以为我只要肉体的需求,是吗?”她缓缓地问道,“你错了。我要你为我的灵魂尽责。”

“我明白你的心思。我知道你不仅仅需要肉体方面的满足。但是,我要你的灵魂,要那道金色的光环——那就是你,可是你却不知道——你把它给我吧。”

她沉默了片刻后答道:“我怎么能把它给你呢?你并不爱我!你只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你毫不想为我尽责,可是却要我为你尽责。这太自私自利了吧。”

他努力地想维持这场谈话,但是他没法得到他想从她那里得到的东西——她精神上的屈服。

“这是不同的。”他说,“这两种尽责大相径庭。我以另一种方式为你尽责,不是通过你本人,而是其他什么方式。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而不必操心担忧,真正的心心相印。因为我们在一起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而不是需要我们努力去维持的什么东西。”

“不,”她若有所思地说,“你只不过是以你的自我为中心罢了——你没有任何热情。对我也从未表露过任何真情。你要的实质上是你自己和你自己的事务。你只要我对你言听计从,为你尽责。”

但是,她的这些话只能使他对她关闭心扉。

“噢,好吧,”他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不论怎样,我们之间,或者是有这种关系,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有。”

“你甚至根本不爱我。”她叫起来。

“我爱你,”他生气地说,“但是,我想要……”话没说完,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她那可爱的、金色的青春之光。这道光仿佛透过一扇奇妙的窗洞,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他希望在这冷漠和骄傲的世界里有她陪伴。可是,把自己的这种希望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处呢?说这些又有何用?这种事并非语言所能解决的。如要以事理来说服她,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这是一只极乐鸟,绝不能撒网捕捉,必须由它自己心甘情愿地飞入你的怀抱。

“我总是认为,我会被别人爱的,可总是大失所望。你并不爱我,你自己心里明白。你不想为我尽责,你只要你自己。”

听到她又重复这句“你不想为我尽责”,他愤怒之下浑身一阵冷战,所有的幻想顷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