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情何必生斯世:那些穿越沧桑的经典爱情美文
9512700000040

第40章 聆听,那陌上花开(5)

远在乡间的我的小脚奶奶是无从知道这一切的,她按老皇历把她美貌的女儿早早地许给了方圆百里有名的徐财主的二公子。二公子当然是喜出望外的,他见多了十里洋场的恶红俗翠,这位从头到脚如水洗过了一般的清纯的乡妹,使他望之仰叹:“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逢?”——这是他写给姑姑的一封信中的话。奶奶不知道岁月再不是她成婚时的清末,而早已是追求自由的时代。当她把徐家用上海汇丰银行里的银票买来的厚重聘礼堆放到姑姑面前,等着姑姑欢天喜地地应诺时,招来的却是姑姑至死不从地断然拒绝:“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把这些彩礼退了!”

奶奶当时就蒙了,她压根儿没想到这桩村里村外多少人羡慕不已的美满姻缘,会被一向知书达理、逆来顺受的丫头一口回绝。奶奶急急挪动她那双小脚,扑向姑姑住的西厢房,高高地举起了捶衣捣蒜的大手。是姑姑的弟弟、后来成为我爸爸的家中男儿一把将她拦腰抱住,才使姑姑免遭一顿暴打。

当奶奶进一步知道了姑姑背后还有个体育老师时,更是气得差一点没有昏过去。生性暴戾的奶奶,岂容得姑姑擅作主张。“死鬼丫头,你败坏蔡家门风!你也不问问,蔡家祖宗八代有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都是书害的你!读几天书,识几篓字就要作怪了?妄想!死了你那条心!”

接下来奶奶像如今许多描写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民间生活的小说、电影一样,“铛”的一声,用一把清朝乾隆年间铸造的大铜锁把姑姑锁在了西厢房,三寸多长的钥匙别在自己肥大的裤腰带上,谁也不给。任姑姑怎样呼天抢地地求情告饶,就是不打开那冰冷的铜疙瘩。

日落西厢,月沉西厢,姑姑只得隔着窗棂望着大运河水无声流去,手抵着牙根儿慢慢地想。

奶奶的算计是实在的,她要靠大丫头的定亲礼,给她唯一的儿子娶亲哩。

一连五六天就这么僵持着,最后还是我爸爸递给姑姑一把锋利的裁衣剪子,姑姑用它抵在粉嫩的喉咙上,才最终吓退了我的奶奶。在要人还是人财两空这二者必居其一的生死抉择面前,奶奶做出了具有奶奶风范的取舍。她长叹一声:“哎,罢了,罢了,世道是变了,人哪能扭得过世道。”

婚期定在腊月二十六,那年姑姑已满二十岁。

体育老师知道姑姑为爱一拼的决绝,深受感动,婚礼也就操办得格外讲究和隆重。请来了八抬大轿,一色剽悍的轿夫,轿杠全都用大红绸缎包裹着,一路喧天锣鼓,数千响鞭炸得一地红纸花。蔡家庄的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的气派,让他们开了眼界,一直称道了几十年。

乡间有颠轿的习俗,就是轿夫们依靠着轿杠的弹性,唱着号子,有节奏地把轿中的新娘抛起又抛落。颠轿不仅意味着喜庆,据说还会给新娘所嫁的人带来往上蹿的官运、财运,轿夫是根据主人所给“红包”的多少来决定颠还是不颠的,给得多些,轿夫们才会卖力而周到地颠;不给,轿夫也会颠,那就是新娘受苦的时候了,会颠得你东倒西歪。体育老师家无负担,薪水颇丰,又深谙其中关节,自然出手阔绰,乐得轿夫们喜上眉梢,一路抬得喜滋滋的。

从我们家到体育老师布置的新房要经过一片河滩,腊月二十六,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这天虽是艳阳高照,但久结的冰依然在河滩上闪着水晶般的光亮。轿夫们走上这片平展的河滩,领班的一声号起,轿子被抛向了空中……轿夫们尽情地颠着,跟在后面的新郎咧着大嘴合不拢地笑着。结冰的河滩是很滑的,有一个轿夫一没留神滑倒了,整个轿子也跟着倒了下来……

后来,有人把姑姑之后多舛的命运归结到这次颠轿被摔倒上来。

婚礼的喜庆总是短暂的,过了这短暂的喜庆,接着的是往后漫长的日子。姑姑并不知道包办婚姻并不只对女人而言,其实,那年月,男人在婚姻上也没有多少自由。体育老师也是瞒着父母娶的我姑姑,他的爷爷——一位当地很有名望的员外期望的是孙子能娶县太爷的外甥女为妻,尽管那女子生着粗脖子病,但毕竟跟县太爷沾亲带故。体育老师反叛的结果就不如姑姑只是被锁进西厢房这般美妙了。先是老员外闻讯后一命呜呼,接着是县太爷发难。县太爷拍着哭得死去活来的粗脖子外甥女,安慰道:“两只脚的蛤蟆不好找,两只脚的男人还不有的是!你别哭,我给你找。我还要拆散他们,叫他们这辈子都不得安生!”县太爷是说到做到的。没过一个月,新婚燕尔的体育老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县里派来的人从我姑姑的身边拖走了,他被抓了壮丁。那时,正是解放军雄师百万准备横渡长江的时候,我姑父就这样被送上前线。

这一去,姑姑迄今再也没能见到她的体育老师。

姑姑等啊等啊,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春又一春。她等到了南京解放,等到了上海解放,等到了全大陆解放,可就是等不回他,就是等不回她的孩子的爸爸!可怜了我的表姐,她打生下来就没能见到过爸爸的模样。

我出生了,我长大了,我来到姑姑家拜年了。每次来姑姑家见到的总是姑姑和表姐,开始我问:“姐姐,你爸爸呢?”表姐幽幽地应我:“他出远门去了。”又隔一年我再来拜年,还是见不到姑父,便再问,表姐还是这样回我。我纳闷了:这远门到底有多远?

“很远、很远,隔着一条银河。”姑姑答我。我看见姑姑这样说时,眼中溢满了闪闪的泪光。

那时我还理解不了这句话,现在知道了。其实姑姑早就从与姑父同在一个部队、逃回老家的人嘴里晓得了姑父被拉去了台湾,是从浙江宁波登的船。军舰在海上盘桓到舟山群岛时,体育老师趁人不备跳海逃跑。他是想回到姑姑身边吧?舰上的一位上校营长命令向海中开枪,是姑父的一群同乡兄弟冒死把他捞上船来。

那几年,姑姑家的门槛都快叫人踏烂了,都是来劝她改嫁的:“你这样太苦自己了,没有人会为你立贞节牌坊。再嫁个人吧,凭你姣好的面容,还愁没有可栖的梧桐枝?”

可任谁去说,也无论说的是什么,姑姑就“我要等”三个字,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就这样,孤女寡母,相依为命,苦苦相守,苦苦相熬。

在姑姑家的堂屋香桌上,有一只做得很精致的篾篓,里面放满了“小角子”(方言,指硬币)。我试着提过,好沉好沉,根本提不动。那年春节我又来了,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喝姑姑做的最拿手的油面筋汆汤,忽然有爆花米的香气从门缝里钻进来。我经不住诱惑,舀起一碗米,又从篾篓里抓起一把小角子,迎门出去。等我爆完米花回来,我被眼前的情形惊愕住了:姑姑领着表姐在一枚一枚地数那小角子。我问这是为什么?表姐回答我:“自我爸爸被抓走后,妈妈每天都要往这篾篓里放一个小角子,计算着爸爸走了的天数。这一篾篓就是爸爸走了的天数。”

我为我的冒失羞愧难当。

姑姑从不说爱姑父,也不说思念姑父的话,只是有一缕淡淡的哀愁挂在她细细的美丽的眉宇间。可是,面对这一篾篓的小角子,我似乎是“猛”地懂得了爱是有重量的,是那个年纪的我提不动的。

这是没有尽头的苦苦守望,是看不到结尾的痴痴等待,可是从听不到姑姑红颜薄命之类的哀怨,甚至连叹息也没有;有的只是凤眼眺望着高天流云时的轻吟:“也许吧,此情可待成追忆,但我从不觉得当时已惘然。”

如今,姑姑已七十有三,可她仍在痴痴地等待。表姐早已成家,为了要姑姑跟着她去住田园别墅,表姐特地在院落里栽了一棵碧桃树。如今这株碧桃树已经枝繁叶茂,可她依然坚持一个人单过。

我想,这是姑姑的心里依然眷念着她的体育老师;我想,这是姑姑坚信她的体育老师有一天会从西凉回到大唐来。她不能走,她不能让他找不到他们的“寒窑”。

爱语小札:

有句话说:“每个不想恋爱的人,心里都装了一个不可能的人。”或许,每个人心里,都住着这么一个人,遥远地爱着。也许都没有说过几句话,也没有一起吃饭、看电影,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在一起,可就是这个遥远的人支撑了青春里最重要、最灿烂的那些日子。以至于让以后的我们,想起来,没有遗憾后悔,只是暖暖的回忆,只是用自己的生命演绎了那份永恒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