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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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 (3)

第三十二卷 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 (3)

易牙见儿子哭得狠了,心中也不知怎么是好。易妻无可奈何,只得口中叫宝宝命命,手内附其背,偎到床上去睡好,又将一面镜子压在被角之上,轻轻的走出房来,问道:“今膳官请你到朝,在几时去?”易牙道:“即刻就行。”易妻道:“若是去时,百凡慎重为上。”易牙应答连声,穿了本等衣服,往访膳官。却说那膳官是时正入宫复命,不在他的私第之中。易牙等候多时方到。相见之时,膳官道:“失迎尊驾,兼扰盛筵,尚未道贺。”易牙道:“好说。”膳官道:“小弟适已述大才于卫长姬夫人,甚是大喜。入朝之际,千望老兄谈些滋味,以诱主公,那高爵厚禄,自然有分。”易牙道:“卫夫人与故人相托,自当尽力。”膳官即与同行入朝。适值桓公初病起,其意中也要思量些好东西吃,伏几而坐。膳官近前边,桓公道:“你从何处来?”膳官随应道:“在故人易牙家来。”桓公道:“是甚么样的人?”膳官道:“是一个善调滋味之人。”桓公此时正思食吃,便笑道:“他既有此技,何不引来见寡人。

”膳官道:“恐主公不好饮馔,是以不敢引他进来。况宫门深杳,非召何敢唐突。”桓公道:“寡人正病起思食,汝试引入,或与之以官,或赐之以金,但凭你故人。”膳官即应声出外,见了易牙,喜容可掬,便道:“主公正思饮馔,吾见时运至矣。”易牙道:“专求提挈。”膳官道:“不消说得。”易牙入宫行了跪拜之礼,桓公命易牙站立于傍,遂说道:“寡人因向有小恙,甚恶滋味,今已痊好,意欲少少尝尝,特烦你试谈其故。”易牙道:“珍馐美味,乃适口克肠之物。若烹饪不得其法,实可害人。”桓公听了此言,便赞道:“好个易牙,可见膳官举人不差。”易牙便也不顾主上之威,便抵掌笑道:“今夫,山川之地,江海之区,所生的禽兽鱼鳖,昆虫草木,只要煎熬烹炙,该用那酸苦辛咸甘的香料,务必按其性之温良,物之燥湿,调匀停当,火候得宜,实可疗疾消馋,克饥止渴。”桓公道:“此言深为有法,但寡人尝食八珍之味,不知其将何物制造,试说其详,也使腹不负我。”易牙道:“八珍之物,臣素知之。”桓公道:“既如此,即请一言。”易牙即开口细说。有诗为证:

口腹之欲,贪者小人。孰谓桓公,强横处身。亦有所嗜,乃令客陈。

饥渴失节,襄疑非真。今则知之,而在伯臣。聆其语也,破泣为嚬。

彼不慧者,朵颐是徇。独夸外土,餐霞饫蘋。肉食之鄙,藜藿岂贫。人其知此,终与道亲。

易牙把制度八珍之法一一陈说。桓公甚喜,向易牙道:“寡****以卿为膳官,不识可乎?”易牙道:“只恐小人不才,有辜主公之用。”桓公道:“卿之所言,先得我口之嗜,今封卿为大膳官,以供寡人朝夕之需。”膳官即命易牙谢恩,即日上任坐衙。你道大膳官是何职位?就是如今的光禄寺一般。到任之际,各庖人莫不磕头称贺,就是起初荐他的膳官,倒让易牙坐头一把交椅,也算是威阔的了。即日,请了妻子入衙相见称快。惟有这小孩子一闻易牙声音,即便啼哭。所谓冤家撞了对头人也。易牙从此日日在厨料理桓公并那六个如夫人的饮食之事。看看半年余了,那桓公自饮食易牙安排的物事,真如饿虎见肥羊相似。拿一碗来,吃空一碗,拿一盂来,享了一盂,吃得肥头胖脑,全非有病恶心之时。又过了数日,卫长姬时时遣人拿些好饮食、好服色送来与易牙的妻子。易牙是个小人,便在魂里梦里,只要劝得桓公立了无亏为太子,始了其愿。适一日,易牙走到桓公面前,那桓公吃着滋味,便胡思乱想起来。这日,易牙在侧,便道:“寡人深尝尔所制饮食,极其嘉美,但不曾吃着婴儿之肉,竟不知其味何如?爱卿亦能为我制来与寡人吃否?”这是桓公太忍之处。所以后人因做一首古诗为证。那诗道:

商纣嗜人醢,文王亦少常。斯风流而下,莫不欲克肠。

不论出泽兽,不问秽与香。餍饱被世讥,千载令人伤。

若是个有仁心的人,听了此话自然心下不安,那易牙却笑盈盈道:“要婴儿吃何难?臣有胆力可致。”说罢此言,即出宫门。那桓公此时尚疑易牙诳言,不肯遽信,谁知易牙便动了一个求宠的邪念头。一头走一头想道:“我今要为长卫姬立他的太子,除非我将前日所生之子,杀而烹熟,进与桓公,待他吃后,他自然信我是忠臣烈士,一心为着他的,日后若要更立太子,吾以言进,未有不唾手而得。”说时迟,走时快,易牙刚走入门,那孩儿将有岁半光景,正在地下学走路,尚自一步一跌,被易牙急急抱在手中,向厨下找出一把尖刀,在水缸上磨几磨,其声甚厉。那小儿大声而哭。易妻正不知何故如此,慌忙走到厨中看,见易牙正要动手杀他的儿子,惊得易妻面如土色,便问为何缘故,易牙也不答应。易妻看见势头不好,拚命来夺,被易牙用力一推,这推可也非小,将易妻推倒,半日不能举体,兼且昏晕非常。易牙见妻子晕倒,正中机谋,举刀一刺,小儿在手内乱颠,血流满地。

那易牙毫不动情,急急捉了小儿,细细切开、洗净,仍旧走到造膳的所在,乃用五香辣味加法烹调,将进桓公。适值那膳官走来问道:“今日吾兄将甚么与主公享用?”易牙毕竟是个狠心人,到此略不悔一悔儿,应道:“是一个婴儿。”膳官已吃一惊,又问道:“此儿何来?”易牙道:“就是小犬。”膳官听言大骇,便埋怨道:“老兄太不是了,父子至亲,为何忍得如此?”易牙被他责得有理,满心悔恨,又道:“非弟太忍,因主公深思此味。我若不杀子以进,万一君上因此致疾,岂非易牙之大罪乎。今日烹儿,乃是事君者不有其身之意,连兄长也不知小弟的心事了。”膳官不复再言,遂同将此味进与桓公。桓公食之甚美,即召易牙道:“此儿之味甚佳,但不知何处取来。”易牙未及答言,膳官即对道:“此乃易牙首子。”桓公叹道:“易牙忘其至爱,而奉寡人,忠不可言矣。”所以从此易牙便得桓公之宠,只是难为了他的妻子。其子就烹,不必说了。其时,易牙之妻昏晕已醒,眼中不见易牙并自己所产的婴儿,但见血流满地,不觉捶胸痛哭,咬牙切齿,将易牙千般毒骂,只是心中割舍不得,哭了数日,遂绝了三餐,一旦自缢而亡。

可怜慈母也捐生,只为如兰似玉婴。地下不知相会否,会时何暇问平生。

其时,桓公吃过婴儿,心中未免恍惚。忽一日旧病复作,又想道:“我今年纪高迈,嗣立未定,也非所宜,这时节闷闷而坐,不去与那六位如夫人对话,好生心中不悦。膳官前来问讯,桓公道:“寡人心事不足与尔言,且不足与他人言者,休来乱我寸衷。”膳官闻言便随机答应道:“主公既是心中有事,必须说与他人方能解释。若是不足与人言者,即管仲、隰朋也难与闻,只有大膳官易牙,忠肝贯日,是世间好人。主公何不召他来商量一个良策也好。”这桓公自食其子,至今甚重。所以膳官又说这几句说话,虽不说明,那大意也在言外。桓公打头知尾,便道:“你去唤了易牙来。

”膳官应命,不一时,易牙已到,朝见礼毕,膳官自走出宫门之外站立去了。那桓公便道:“易膳官,吾年已老,那嗣位未定,我欲立公子昭,你道可好么?”易牙是个乖人,也不多其辞说,略对道:“国家置嫡立庶,必致覆亡宗社,臣牙虽愚顽之子,断不敢以此举自闻。”桓公道:“既如此,还是怎么?”易牙道:“若依臣言,其国可保,其利可长。”桓公听任其言,即道:“卿言至当,我当以无亏为太子矣。”即日,命使臣传令有司,整治礼仪,册长卫姬所生的公子无亏为了太子。举国之人个个传诵桓公,全不把易牙提起,只因杀子固宠,人皆恨之。至是卫长姬知之大悦,又命宫人以千镒黄金为易牙之寿。有诗为证:

一囊钱,如粪土。奈易牙,趋若骛。戕至情,枉称父。博虚声,抑何苦。

过了年余,那仲父管夷吾也有病将死,桓公亲到其家问他的疾势,管仲伏在床上答道:“臣今不复起矣。”桓公卒地大哭,问道:“仲父倘归天之后,谁人可代你为相,辅我的国家呢?”管仲呻吟久之,桓公见其不则声,又问代相之事。管仲方说道:“知臣莫若君。”桓公道:“用易牙为相何如?”管仲愀然蹙眉道:“臣只思君以别臣为问,如何想及易牙为相?臣今死矣,公唯远之是所望矣。”桓公只因其杀子充了口腹之嗜,便认他做了个好人,听管仲说到此处,心中好大疑惑,即道:“易牙有恩于寡人,怎么不要亲近他,反要寡人疏远他,仲父一何昏髦至此?况易牙因寡****食婴儿,他便杀其子以慊寡人,如此忠果信直之人,志怀霜雪之辈,我若再去疑之,就非人君待下之礼。”管仲道:“普天下那一个人不是爱子的,今易牙因君所嗜,就忍心害理,杀了自己嫡亲所生的儿子,尚且不以为难,要杀即杀,何况他人。且臣死矣,切须慎重,毋贻国家大患。”说罢,桓公才有些悟头,应道:“仲父之言有理。”别后归朝,随有人报至,报道:“仲父亡了。”桓公放声哀悼,即差左右廷臣往治其丧。于是,即把易牙一时斥退。有诗为证:

国有忠善士,能扶危与倾。密谋深似海,远计重如峥。

还惜梁木坏,难禁鸺鹳鸣。庶邀上帝宠,或值宰辅明。

清肃宫闱侣,安销边塞兵。虽无圣主颂,但有治平声。际也如斯盛,从教王业成。

却说桓公自逐易牙,膳夫宰人便没有易牙的手段。桓公也因有病,要吃好东西,再没有得吃。一来那干人不曾学得易牙的方法,二来桓公性气不常,所以再捉不着他的性子。过了三年光景,其时管仲死之已久,桓公也忘记有了仲父。一日,昏昏的叫道:“侍从之人,快召易牙来。”从人未及应诺,阶下早有人报与易牙。易牙即忙入朝见了桓公。桓公道:“几时无卿在寡人之侧,身体瘦了一半,皆因无人知我嗜好。今复用卿为相,即移卿割烹之力,与寡人宰割国务。”易牙欣逢此日,即曲曲躬躬,拜了道:“臣今为相,自当竭力尽忠。”桓公道:“卿的忠肝直胆,寡人久已相慕。”即日,立易牙为相,齐廷之中,人人侧目,个个趋承,那易牙到此居之不疑。正是:

小人初得志,国政奈如何。只恐移齐祚,令有心者诃。

易牙为相将及一月,桓公一病几危,汤药懒进。易牙得此,便与一心腹之臣竖刁商量道:“我们趁此机会将宫门塞了,矫旨说是桓公主上之意,一面报与太子,带了东宫侍卫。一面报与长卫姬夫人,说知其事,里应外合,扶立太子登基何如?”竖刁道:“此计甚妙。况且五公子日后必然要争立,我与你将太子立了,登了大位,不消说,国中的权柄,俱是我与你掌管。况长卫姬夫人又感我二人的功德,这宠岂不牢固。”易牙笑道:“这番做事,真所谓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之谓也。”两人商议已定,便如计而行。有诗为证:

可堪气运值颠危,多少伤心多少悲。齐主夙称五伯首,不期一旦便昏衰。

即日作起乱来,国内军民人等有不从者纷纷杀死,如山高相似。以后民人之中也有畏怕的,也有愿为无藉的,如云似雨。不上数刻中,集了数十万人马,声势浩大,戈甲鲜明。易牙为相,竖刁次之,也是相国的职位,他两人好不炎炎威势,孰敢不依令而行?正是:

作威福者人怕惧,守法度者人贫苦。争宠爱者人媚兹,统权柄者人趋附。

易牙二人终日横行直撞,那桓公自塞宫门,至令饮食断绝不须说,千肴万馔,便是一碗青菜汤、米粞粥,也不能够得入口,竟不是当初数百个侍女,捧了盘盂进午膳的光景。那桓公料也不敢妄想,可怜他做了一国之主,要茶吃也没有,要东西吃也没有,偏是病当死,专要思量尝食,其如频频呼唤,那个敢来与你,自来速死。连那平日的宠爱如夫人,一个个远着绝域之外,视若敌国之人。你道那易牙、竖刁是个惫赖人,如此待了桓公,为何如夫人也将桓公如此相待?这也是桓公自作自受,你道为何?只因桓公没了主意,一味以嗣立为戏,所以如夫人皆以其所生公子之故,各生了心,以助五公子争立。如今未暇多述。

且说桓公却不知饮食何故如此没有,正狐疑间,只见一个宫人慌忙急遽向墙垣之上跑将过来,一交跌在地下,几乎半死。那桓公抬头一看,满眼垂泪,问道:“我在此饥渴不得饮食,汝可传旨出去,着人送来。”宫人道:“易牙作乱,塞了宫门,饮食不可得矣。”桓公叹道:“死者有知,我何面目去见仲父?”说毕,桓公遂将自己的衣袖盖了自己之面,咽塞而薨。宫人痛哭在旁,然后仍复逾垣向外庭说知。五公子一时举兵,互相争立攻伐,即将易牙斩首示众。那时,无亏太子虽然登位未及三月,其身已死,所以五公子争立不已,以至桓公久不殡殓,尸虫出户,此皆易牙杀子固宠之祸。后人因此十分笑骂痛恨。有诗为证:

作恶天降殃,思之毛骨悚。繁荣未及躬,瞬息埋丘垄。

犹日终斯善,甚有僇遗种。宜平异身首,令人愤气涌。

总评:桓公为英主、为霸主、为盟主,不能立一太子,以善其后,皆因六姬专宠,无分彼此,以致昏聩耳。一国之君,慝于色欲,亦致如是,常人可不警悟耶。

又评:杀妻尚因自显其身,至杀己子而欲使他人之子安位延嗣,诚忍心至愚之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