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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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孰谓微生高直 (1)

第八卷 孰谓微生高直 (1)

国风渐靡柔,人性亦纷凿。与物相为搆,荡乎流莫着。

理斫气自消,神威形安托。敝哉抱空质,俯仰多愧怍。

却说人生于天盖地函之中,日照月临之下,岂非甚大甚贵?若是昏聩之人,徒知其生,不曾明白那所以生的缘故,母惑乎形生虽存,犹之遄死一样。吾谓人在世间,既邀造化之幸做了人,具了五官百骸,知觉运动,必须要将那平易简率之理,藏于身心性命之内。如喜怒哀乐、是非好恶,乃人生必不少的。若能耿直为性,不偏不倚,无曲无私,何畏何惧?坦坦然,一味正大光明,诚信笃敬,直道而行。以之事君,自然勿欺;以之事父,可称大孝;以此交友,不至不信;以之处乡党邻里,岂有不能和睦?以之出仕治民,必无贪污酷虐。可见人之真直,无往不利,触处皆通,焉有横逆之来,为身名之累?故孔子尝说道: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大圣人立言立教,无非要人是曰是、非曰非,有曰有、无曰无,真真实实行去,一毫不容以假借。一事不至于虚浮,便是千驷万钟。义不苟取,安能易我之饥寒。只语片言,义不妄发,岂肯丧吾之节操,这等才算是一个直。如此德行,浑全无一些错失,使人可议万世之下,人亦不敢是非之也。至如好名之人,既欲以直自居,实不能以直自持,面似心非,何以为人。有诗为证:

直道从来不任私,将无作有竟何为。沽恩莫讶人难识,昧己瞒心总自欺。

这一首诗原是说不直的弊病。春秋时,鲁国有一个人,平生不肯做直人、行直事,到头来忒把主意错了,不幸受那沉溺之祸。你道他是什么样人?名虽读书,实则懒学,文不文,俗不俗,功不成,名不遂,在闲人这一等内算的。他姓微,名高,当时人皆称他是微生,或呼他是微生高,又名尾生。此人赋性虚花,务名不务实,专好在私恩小惠上做工夫,全无一些大成之法。且不论他德业何如,即把他出身说起。这微生高也非名门旧俗,亦非卑下凡流,乃是中等之人。读些书,识些事,头戴了顶儒巾,在村方上说得事起,邻里中也算他是个一伯。他的父母早丧,上无兄,下无弟,亦无姊妹,只有区区一人。年纪三十有余尚未婚娶,身边并无仆从,乃是单身独汉。你道他住居何所,作何恒业?只见:

草舍茅檐,幸傍明山秀水。荒郊僻径,赖有四舍东邻。瘠地颇闲,聊以种瓜为业。青山不买,何妨采药误生。来往颇多,交游亦广,一身支给能多少,碌碌巴巴只是穷。

看起微生高行径反好清闲,尽彀快活的了,手头为何只是不足?人那里晓得他有一桩弊病,也只因好名市恩,费能夸美。且说他的相与既多,其中贫富不等,有一等不足的,说起少柴缺米,他便那借些与他眼前食用。日后有的时节,那边就加利还他,这个是有借有还,到底是他利益处。有一等富足的,偶然要买件东西,只是国中没有,纵有也是贵的,微生高说道:我鲁国中乃聚货的所在,何物不有?况此物决有,其价也不甚贵,他便应承去买。不惮辛苦,赔了工夫,贴了盘费,认贵买来,烂贱卖与那人,只讨得一声作谢。这些亏折竟没一毫挽回。

更有一等人,凡有难做的事与他商量,微生高就包揽了,大则用智用巧,小则用工用力,不但费工夫,还要折钱钞,毕竟要替他干成此事方才丢手。因此人都道他是个好人,是个直人,也不见有些甚么利息。这微生高平生不过要人说他些好处,所以竭力挣持。若论家产,亦只有限,平日生理不过种些瓜菜,采些药苗,靠这两般救口度日,那得这许多赔贴?只因他有了这小恩信待人,人也有些少报谢他,所得不抵所费,未免挪东掩西拆梁换栋,手里越见掤拽。假如他有了这些小活计省吃俭用,本分营生,怕不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做一个安闲自在的好人?如今只是一着不到处,弄得左手来右手去,依然是穷汉子、精光棍,有名无实的人。正所谓:

万事不繇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一日,微生高在家心口相商道:我如今克己利人,也只望别人赞我一声好,巴得个名闻梓里,誉出乡邦,一则好觅婚姻,一则可图功名。谁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手头越不济了,着甚么要紧?古人云,不作无益害有益。自今以后只顾自己,莫管他人,却也干净。因此,只是种些瓜菜,采些药食度日,并不去招惹闲事,纵有那等人来央他,一概推托不管。忽一日,进国中去多耽搁了一会工夫,回来天色已暮,到得一个村舍所在,与家中止隔得二三里光景,偶见一个女子,倚着柴门在那里盼望,你道那女子的容貌生得如何?但见:

容貌世无双,风流绝代妆。秋波横眼媚,春岫拂眉长。

杏脸多娇致,桃腮酝丽香。鬓鬟光似鉴,体态弱犹藏。

似柳垂纤露,如花曳浅霜。莺声疑巧笑,蝶影讶拖裳。

神女来襄梦,文君补敝口。带绡栖翡翠,袂锦绣鸳鸯。

羞涩频遮扇,妖娆辄荐口。相逢何骤尔,愿得永偎郎。

微生高见了这女子恁般标致,不觉动了一点欲心,按捺不定。暗想道:村庄之女有如此的仪容丰韵,不亚越国西施,也算出奇的了,怎得与他结为姻眷,谐了唱随,不枉做人一世。但我向来在此行走,并不曾闻知,不意今日瞥然看见,莫非是注定的夙缘,待我且转去再看一看有何妨碍?即便转身移步,一眼觑着女子。那女子看见微生高眼角轻薄,他便正色低头,折身转闪在门背后去了。

微生高又想道:我有心赶转来,不看明白难道就罢了不成?连忙生个计较,一脚跨进女子的门里,鞠恭如也,深深唱一个大喏,那女子登时回避不及,没奈何只得向前回了一礼,遂启樱桃小口便问道:“寒家与官人素无相识,并无往来,何故进门施礼?请自尊便,勿惹嫌疑。”微生高道:“非是斗胆奉叩,我系前村微生高,诸人尽晓。偶因天晚,路上难行,欲借宅上一个亮光,故此干渎小娘子,望乞恕罪。”女子听得说是微生高,不觉喜形于面道:“原来是微官人,奴家不知,失敬了。但只是我父母今日往探外戚去了,尚未回来,不曾备得火炬在家,却怎么好?”你道这女子为何听着微生高三字就觉欢喜来?只因平日闻得父母说他是个好人,专一施恩行惠,有人敬仰,那女子也是个耳躲当眼睛的,口里不好说得,心里也仰慕他为人,听见是他,自然欢喜。却说微生高目中已经饱看,听说没有火炬,连忙又唱一个喏道:“如此不敢勉强,小生只索告辞。”说罢退出门外便走,心中好不快乐,洋洋得意,如获珍宝一般。正是:

相逢谩道恩情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女子有一近邻的老妪,忽然间染了寒热病症,心里只思量一碗酸汤吃,却教丈夫去整治。那老者道:“要做酸汤必须要用醯醋,我们这里乃是荒村僻径,如何容易就有?便是近村大户人家纵有也不肯卖,难道远远的走进城中去买不成?老妈妈,你千思万量,这件东西想差了,一时间教我那里置办?”妈妈亦自嗟叹道:“你果然说得是,只因我和你住这个所在,要碗酸汤吃便不能彀。”老夫妻两人一对一答的,在这里说得不了。那女子清清的坐在家里,与妈妈止隔得一重泥壁,句句听得明明白白,连忙走到邻家去对那妈妈说道:“妈妈,你思想酸汤有甚难处,在此与公公烦恼,我本村人家若无醯醋,此去前村不过一二里路,有个微生高,他生平极肯为人,凡去求他无不应允,只该到他家去讨。纵然自己没有,知是病人要吃也会处办与你。”老者道:“微生高,我虽闻其名,未曾识面,那个远远的到他那里去?”妈妈道:“只因我病中想着此味,万一吃了病痊亦不可知,比如求医问卜,拿了钱钞还要望远处去走,微家只隔一二里,又不要费甚财物,只须开得一场口,直恁繁难得紧。

”老者见妈妈说得有理,心里也过意不去,只得向厨下拿了一只碗,出门径往前村微家去了。且说这微生高自从遇见那女子,不觉又经三日,好生渴想之极,自道:“前晚瞥然相遇,不为无缘,况他初然正色,一闻我的名字就变为欢喜,似有企慕我的意思。若是我去求亲,管取一说便成。只因我目下那里处置得聘金出来,便是有了聘金,必须他来寻我还好,若要我去央媒说合,只道我见色起心,却不把我平素正直的名头一旦坏了?”正在那里思量,左难右难,无计可施。

忽听得外面有人扣门,慌忙出来开门相见,原来微生高认得此老是女子的贴隔壁邻舍,心下暗喜道:多应是那女子的父母央他来作伐了。故意儿问道:“老丈到此有何见教?请坐了讲话。”老者道:“坐到不敢领了,老拙此来非为别事,只因山妻患病思量一盏酸汤吃,敝村人家都无醯醋,特乞官人少假些须,容日奉还。”微生高听了这些说话,把一团高兴化作冰炭。欲待要回他没有,一来怕坏了平日为人的好处,二来连姻缘也落在他的地方,怎好遽然就回复他,使他空手而去。只得连声允诺道:“有,有。当得,当得。”又问道:“老丈可带得什么器皿来么?”老者道:“带来在此。”就在袖里摸出一只碗来,双手递与微生高,微生高接碗在手道:“老丈请坐一坐,待我取醯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