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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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 (1)

第五卷 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 (1)

螃蟹横行知邪否?这般路劝君休走。须念声名,切宜珍惜。宁失浑然忠厚。

今古风情人人有,最堪哂重媾。玷伦常,比行禽,贻秽百千年后。

这首词名曰船入荷花莲,只为世人失其志气,败其风俗而作。若做人不顾前后进退,不知羞恶廉耻,但口雄心专肆妄为,虽得霎时畅快,遗下千载污名,被那路上行人纷纷讥笑,个个憎嫌,何苦之有?纵使其人有了英才绝学,钜业鸿勋,奕世累朝蝉联官爵,一发要被那高人弹论,遭世流议。这却是断不可做的。若一做了,把那名节也弄坏,骨肉也伤残,真是人面兽心,衣冠夷虏,千秋万载之下匹夫匹妇之口,谁不取为笑府话柄?谁不视为戏场傀儡?谁肯奉其德范,宗其教令,信其为人,原其苦衷,缓其罪过,宽其责罚?所以,当今的时势,做人极是烦难。最要紧的百凡之内当知警戒。既知警戒了自然存心纯是天理,自然作事毕合人情。果然完得这天理人情这两件,自然不偏不猗不邪不曲,上可以对玉皇大帝,下可以对卑田乞儿,虽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之乡也行得通,也施得去。何况在这本乡本里居桓闲处,呼兄唤弟事父称见之际,难道倒有甚么隔碍,有甚么间阻,反不能调停委婉,尽其所尊,致其所信么?总之,到了这个去处:

先宜达变又通常,不愧须眉男子行。若骋聪明越往轨,淑仪灭没臭名扬。

为人在世,第一要纲纪伦类上辨名分,尽道理,亲恭敬,慎往来,别亲疏,分上下,戒男女,严启闭。以上这八事至切至要,慎勿认为腐话,视为泛常。若是略不经心,稍无意念,未有不为一家之玷,一国之丑的,甚且有带累他人,致污异族,其害不可胜言,其罪不可胜数。正是:

家仁国也仁,家让国也让。非为君莫作,报应立如响。

如今就说一个有报应的故事。这故事却也不近不远,出在本朝。那袁了翁所著的立命篇上,有一首五言古诗为证:

假令寻稗史,犹说事荒芜。惟有袁老子,身为当代模。

出言既不苟,著书岂糊涂。好尚求古贤,虚声不敢沽。

观其谈理义,在在遗皮肤。镂心复琢髓,了凡号匪诬。

所以有所传,朝野交相趋。我今演斯纪,庶日报应图。

却说那一个有报有应的人,你道他是何等样人?他是本朝进士,身中大魁,姓支名立,未查籍贯何方,想亦不出这十五国都之外,决是衣冠文物之乡,才生得这一位高英之彦。如今且不说他得意科场,挂名金榜,那般样的荣华富贵,快意适情,身拥丰厚,结靷连驷,呼奴使婢,揖抗诸侯之庭,延誉四海之外这许多妙事。且说他的父亲为人,真乃是个隐君子流。有诗为证:

不争名号不争利,一生专尚恩和义。世间何处可修行,公门之中去充吏。

支家老父果如斯,既无乡籍又少讳。只因有志做好人,赖存名字为身累。

纵在公门不说明,不说抚院并州卫。想来平反能出囚,或是法师或府佐。

当年情状眼前花,此日追寻舌下绘。绘成一幅文字画,笑啼满纸训后辈。

却说支父身为刑房书吏,在一个风宪衙门。那支父平日不肯奸人妇女,不肯诈人财帛,不肯害人性命。操心顺了天理,即有意外之物无故而来,不求自至,他必然正颜作色,严词厉气,抗志弗衰,服怀古道,宁可贫窭,乐其自然,决不妄希未来的际遇,决不贪恋骤然的快活。他虽做了一个刑房的书吏,心心念念要做好人,求天赐个儿子,接我支门宗祀。从古至今若是无子的人,便要邀福于佛,或拜忏,或礼经,或修桥,或砌路,或装金,或造塔,或放生,或戒杀,如此等事,甚有施予极乐,究竟灭子绝孙是何缘故?只因外面要务名,十分摆布得光光鲜鲜,及至最要紧的是心,反要思量害人利己,舍小获大,亡重得轻,遗明失暗,弄得这心中黑黑墨墨。是这等人,要求长命富贵,儿孙昌盛,从来所不见,古今所未闻者也。惟有这个支父口里说过的话,决在身上做得去的,身上行的事也决非心中过去不得的。果能如此,不负心,不负身,自然天地鬼神默佑于冥冥之中,少不显其身其躬,必显其子。支父日逐在衙门中清查案卷,一闻适当决囚之际,朝廷遣了一位恤刑大理寺官到这地方省察狱囚,凡有徒流戕斩凌迟等罪,若黜罚罪杀一人,非同小可,幸遇当今圣明在位,性甚好生,有诗为证:

不惟解纲颂商汤,仁主尤夸周帝昌。天下自应体睿意,口口黎庶赴云阳。

此时狱囚中有一个囚犯,命口口阻,好端端坐在家里,与其妻琴瑟调和,居处相爱,也是为人在世一桩快活的事情。其妻虽有几分颜色,平常也极肯守自己的闺门法度,绝无淫奔呆心,贪嘴恶态,不知怎么一旦有官符照命,朱雀飞星,偏生凑巧,都落在这个人身上。忽然生一件横事来,将他吃敲吃打,受刑不过胡招枉认,定了这天条大罪,监禁狱中,就如不见天日一般,真好苦也。正是:

到了那宪章口内,受了这枭首罪名。凭你是绝世雄夫,当场豪杰,便呼地断没个土地阿公。怜你叫破喉咙,从地上伸出手救离了黑狱风波。即问天,缺少个九天玄女。因汝身遭缧绁,自天中侧着耳,辨白了奇冤根脚,安得遇龙图包侍制,只好餐蟋易鬼头刀。说起也魂断,跗之亦肠断。鸟飞来不敢过去,草逢春怎肯抽芽。夜间伴着些没头没脚的怨鬼做夫妻,日里对着些如虎如狼的禁子为兄弟。即使楚霸王到此时,不能叱咤喑呜,只索要低头伏气。漫教观自在遇这日,枉说佛力洪深,那个来救苦济难。饥时没饭,蛔虫也钻出数十条。寒处无衣,肌粟也冻成几万个。要死不得,求活尤难。莫说权柄都在减刑官,须知平反倒繇司狱吏。

这冤囚自枉受了这重罪,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监侯秋后取决,怕不引颈绞刑,这冤恨焉能得雪。幸喜青天有眼,遇着一个好人。你道是谁?就是那支父。每常间有事,到于狱中公干,见了这一个冤囚,明知其无辜受屈,心甚不忍,时嘱禁子狱卒,教他好生看管。因有这分情面,衣食稍足,苦楚虽不能尽无,比众不同,其妻子常得出入牢狱,不时相见。时值恤刑按临,冤囚还指望支父再得进来嘱付他一声,求他一个方便,得离牢狱,超豁沉冤。谁知支父是个刑房,乃恤刑的正管,要出文书,送册籍,答应官府,忙忙然,并没半点闲空,那得功夫来到狱中,心里时时挂念这个冤囚。

你道这支父与那冤囚非亲非故,非友非邻,又不受他半分三厘银子,又不吃他三番两次东道,为何恩顾得紧?此正是支父积德累仁的好处。不期冤囚在狱中双眼望穿,不得支父一见,自分必死非命,过铁不免,好不心里恓惶,泪如泉涌。恰好其妻子提了一篮饭食肴馔要进狱中,只见管狱的禁子原是没面目的,每常见他妻子来时,即便开门放进,走到面前,夫妻两个还好说句知心话儿,消愁解闷。到了决囚时候,狱门分外防守,官府法度虽紧,然而何官无私?况他妻子日日走惯,便开门放他何害?那班架子把住狱门,恁他哀求决不肯放他进去。不惟官府紧急,也只因支父长久不来分付,这些人把冤囚众囚一例看待,不比先前了。正所谓: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却说冤囚思量平白遭冤,决囚在迩,苦痛无伸,在那边啼哭。微闻得门外叫呼之声,心知是自己的妻子到了,被狱卒阻住不得进来,便想道:“这就是咫尺天涯。想罢意欲向前恳求开门,又恐多人嗔责,只得含痛悲恓,呜呜而哭。其妻求之不止,被这班狱卒们撒村使狠,要抢他手中的饭食,只得暂退。恰喜事有凑巧,那支父抱了别项一宗文卷,正要来见狱中的狱官说话,看见这个妇人,认得是冤囚的妻子,因而叹道:人家谁无妻子,偏生这个女眷,生得命苦,出头露脸。我向来事冗,不曾去看得他的丈夫。今日来又因文书旁午,未曾拿得一二两银子把他使用。古人云:有心不在忙,明日送来也未为迟。其妻认得走来的是支父,即忙放了饭篮,向前敛衽叫道:“支相公,向蒙盛意,常得进狱中送饭,见我丈夫一面。今日被这狱卒哥再三阻住,不容进去,还求相公方便,容妇人进去一见,感恩非浅。”支父听罢,便道:“娘子你且少待,我就去与他们说。”其妻连声答应,立在一旁。支父便去叩门,狱卒只道是其妻再来,十分辱骂。那支父也不回他一句,狱卒口中喃喃不休,勉强到洞门里一觑,看见是支父,忙赔笑脸说道:“不知老爹到来,有失迎候。恕罪!恕罪!”即忙开了狱门,支父怒道:“谁与你作

此行径,我平常何等看待你们?便有这冤囚,相烦你们好生看待,缘何他的妻子送饭,不容进来,是何道理?”狱卒道:“小可自蒙分付,日逐与他酒饭,他妻子来时,百忙必定开门放进,何曾有此事?冤囚在里面,可以质对。”支父道:“这不是转眼活赖,你去看那门外站的人是谁?”狱卒已知事露,不敢强辩,大家自认不是。支父道:“你们这等薄情,已后再若如此,安肯和你干休?我本欲就去看他一看,恐怕担搁,有误正事。且去见了狱官,完了公务然后就来。”说罢自去。这些狱卒又因支父分付,敢不遵依,连忙赔了笑脸,如接院君相似,其妻始得走进狱门,见了冤囚。夫妻相会,十分苦楚,又备说支父的好意。冤囚道:“支公盛德,愧无以报,他既然有这好情怜我,决肯替我开豁。只是我有句话要与你说,又不好启齿。”其妻道:“有甚么分付?”冤囚说到口头又止住了,叫道:“我的妻,教我怎么与你说?总说之时,又道我身遭牢狱没了志气,只是不说罢。”他便呜呜咽咽哭个不了,其妻道:“我与你相见之日能有几时?有话今日不说更待何日?”那冤囚一听此言,五内寸裂,不觉昏殒在地。这正是:

话到伤心处,悲来奈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