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社科少年维特之烦恼
94700000004

第4章 珂尔玛等

珂尔玛

夜幕已经降临!――我独自一人,被遗弃在暴雨倾盆的山岗上。狂风在群山中呼啸,急

流从山岩上跌落,咆哮着滚滚而下。这里没有我避雨的茅屋,我被遗弃在这风雨交加的山岗

上。

月亮呀,从云里出来吧!星星呀,在黑夜里闪耀吧!一束亮光引我到我爱人狩猎劳顿后

休息的地方,他松了弦的弓摆放在身旁,他的爱犬在他周围到处又闻又嗅!在这树木丛生的

河畔,我不得不独自一人坐在峭岩上。激流奔腾,狂风呼啸,可是我听不到我爱人的一丝声

音。

我的萨尔迦呵,你为何迟迟不来?莫非他已将自己的诺言遗忘?――这儿就是峭岩、树

木,这儿就是奔腾的激流,是我们约会的地方!你答应天一黑就来到这儿;哎!我的萨尔迦

迷路到了何方?我愿随你遁去,离开我骄傲的父亲和兄长!我们两家是世仇,但是我俩却不

是仇人呀,萨尔迦!

风呵,你停一会儿!激流呵,你也安静片刻!让我的声音传遍峰峦山谷,传进我那漫游

人的耳中!萨尔迦,我来了,我在呼唤!树木和峭岩就在这里!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在

这里,你为何迟迟不来?

看呀,月亮出来了,山谷里的河水在闪光,灰色的岩石从谷底一直伸到山岗,可是岩石

之顶我却不见你的身影,他的爱犬也没有先来报信。我不得不坐在这里,独自一人!呵,下

面荒野上躺着的是什么人?――我的爱人?我的兄长?――你们说话呀,我的朋友!可是他

们一声不吭,令我心里惊恐万分!――呵,他们已经死了!他们的剑上都染着格斗时的鲜

血!呵,我的兄长,你为什么杀死我的萨尔迦?呵,我的萨尔迦,你为什么杀死我的兄长?

你们两个都是我亲爱的人呀!在山岗旁的比武场上,在成千上万的比武者中,惟有你最英

俊!而在战斗中却令人丧胆!你们回答我,你们听着我的声音,呵,我这两个亲爱的人!

唉,他们沉默了,沉默了,直到永远!他们的胸膛已经像泥土一样冰凉!

哦,你们说话呀,从山岗的峭岩上,从暴风雨吹打的群山之巅!说话呀,你们死者的亡

灵!我绝不会吓得毛骨悚然的呀!――你们已去哪儿安息?在群山中的哪个洞穴里我才能把

你们找到?――在狂风中我听不到一丝微弱的声音,在山上的暴雨中听不到一息悲叹的回

音。

我坐在山岗上悲痛得放声大哭,我泪流满面,挨到天明。死者的朋友呀,你们挖好坟墓

吧,但是在我到来之前,请不要把墓穴封闭。我的生命像一个梦,正在消逝;我怎能苟延残

生,活在世上!我要伴我的亲人住在这里,住在这激浪拍岩的岸边。――每当夜幕笼罩山

岗,狂风在荒野上呼啸,我的灵魂就将在狂风中伫立,哀悼我朋友的死亡。小屋里的猎人听

到我的悲恸,他对我的声音将又怕又爱听。我的悲泣声一定非常甜美动听,因为我在悼念我

的朋友呀,他们两个都是我亲爱的人!

这就是你唱的歌呀,密诺娜,托尔曼妩媚娇艳的女儿。我们为...#尔玛流泪,我们心里

都充满凄楚之情。

乌林怀抱竖琴登场了,弹着琴为我们唱起阿尔品的歌。――阿尔品的声音娓娓动听,利

诺的心里热情奔放。但是他们现在都已仙逝,在斗室之中长眠,他们的歌声也不再在塞尔玛

上空回荡。从前乌林有次打猎归来,那时英雄们尚未捐躯沙场。他听到他们在山岗上比赛歌

唱,他们的歌声缠绵婉转,但充满哀伤。他们咏叹那位群雄中的佼佼者,咏叹莫拉尔的阵

亡。他的心灵活像芬戈尔的一样崇高,他的剑像奥斯卡的一样,令人丧胆。――可是他倒下

了。他的父亲悲声痛哭,他姐姐的眼里泪水盈眶,英俊的莫拉尔的姐姐密诺娜的眼里泪水盈

眶。在乌林歌唱之前她便下场,犹如西天的月亮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便将美丽的脸

庞在云里躲藏。――我和乌林一起弹起竖琴,伴着这悲痛的歌唱。

利诺

风过雨停,中午天气晴朗,乌云正在散开,时隐时现的太阳又匆匆照耀着山岗。阳光映

红山中的溪水,在谷底奔向远方。溪涧的淙淙低吟果然甜美,但是我听到的声音,我听到的

阿尔品的声音却更加悦耳动人。他在哀哭死去的英雄,他低垂着衰老的头颅,他的双眼哭得

通红。阿尔品,杰出的歌手,你为何独自伫立在这默默无语的山岗上?你凄凉的声音为什么

像穿林的风,像击岸的浪?

阿尔品

利诺呀,我的眼泪为死去的英雄而流,我的歌为墓主人而唱。在山岗上,你何等魁梧,

在荒野的儿子中,你是何等俊美!但是你也将像莫拉尔一样倒下,哀悼者也将坐在你的坟

头。山山岭岭将把你忘记,你松了弦的弓将摆放在大厅上。莫拉尔呀,在山岗上你像野鹿,

健步如箭,敌人见了你心惊胆战,犹如见了夜里报警的篝火燃得高高,你的愤怒像呼号的狂

风,战斗中你挥动利剑犹如荒野上闪闪的电光。你的声音像暴雨后山洪的咆哮,像远山上的

雷声隆隆。多少人在你的手下丧身,多少人被你愤怒的火焰吞噬。可是当你从战场上凯旋,

你的额上又显得多么温和!你的面容像雷雨后的太阳,又像静夜里的月亮,你的胸膛平静安

谧,犹如风平浪静的海洋。

如今呀,你的居室狭隘,你的住处昏暗!你的坟墓长不过三步,哦,你呀,从前你的身

躯是何等高大!如今唯一记得你的就是那四块长满青苔的墓石;一棵枝叶凋零的树木和几许

在风中瑟瑟的野草告诉猎人,这里就是威风凛凛的莫拉尔的坟墓。没有母亲为你哭泣,没有

少女为你洒下爱的泪水,生你育你者已死,那位莫格兰的女儿早已香消玉陨。

来了一位拄杖者,是谁?他是谁,这位年迈的老人白发苍苍,他的眼睛已经哭得通红?

哦,莫拉尔,他是你父亲呀,他只有你独子一人。他曾听说你战场上的威名,他曾听说敌人

被你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他曾听说莫拉尔的荣耀!呵,怎么就不知道他身负重伤?哭

吧,莫拉尔的父亲,哭吧!可是你的儿子已经听不到你的呼号。死者头枕一?尘泥,睡得又

深又沉。他永远不会听到你的呼唤,你永远无法将他唤醒。呵,墓穴中何时才会有黎明,好

给酣睡者下令:醒来吧!别了,最高贵的人,战场上的盖世英雄!但是战场上永远见不到你

的英姿了,你那利剑的耀眼华光再也不会照亮黝暗的森林。你没有留下儿子,但是歌声将把

你的名字传唱,要让后世听到你,听到为国捐躯的莫拉尔的英名。――

英雄们个个悲戚,泫然泪下,声音最响的是阿明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他想起了自己去

世的儿子,儿子死的时候正值青春年华。名声显赫的加马尔的君王卡莫尔正坐在老英雄身

旁。“阿明因何如此哀伤?”他说,“因何在此痛哭?听这悠扬的歌声,不使人悦耳赏心?

歌声如柔曼的薄雾从湖上升起,弥漫在山谷,滋润着盛开的鲜花;当太阳重新施展它的威

力,雾霭就全部消散。你因何如此伤心,阿明,你这四周环海的戈马岛的统领?”

“伤心呀!我确是伤心,我的悲痛一言难尽。――卡莫尔,你没有失去儿子,没有失去

如花似玉的女儿;勇敢的戈尔格还活着,最美的姑娘安妮拉也快快乐乐。哦,卡莫尔,你家

是枝繁叶茂,可是我家的宗脉到我阿明就断了根。哦,道拉呀,你的寝床如此幽暗,你正在

你的墓穴安眠。――你何时醒来,再用你银铃般的声音歌唱?吹吧,秋风!呼啸吧,在这昏

暗的荒野上!澎湃吧,山涧!滂沱吧,栎树林里的暴风雨!月亮呀,钻出破碎的云层,现一

现你苍白的脸庞吧!我想起了那个可怕的黑夜,那一夜我子女双亡:勇猛的阿林达尔倒下

了,亲爱的道拉也鲜花凋谢。

道拉,我的女儿,你是多美呀,你像高悬在富拉山上的皎月一样俏丽,像天空飘下的雪

花一样洁白,像轻拂的微风一样馥郁!阿林达尔,作战时你箭无虚发,长矛神速,你的目光

像波涛上的薄雾,你的盾牌冲锋时像暴风雨中的一片火云!

赫赫有名的英雄阿马尔来了,他来向道拉求婚,不久便赢得了她的爱情。朋友们都怀着

美好的希望,期待佳期来临。奥德加尔的儿子埃拉特怒火中烧,因为他的弟弟曾在阿马尔手

下殒命。他乔装成一个年迈的船夫,驾轻舟一叶,乘风劈浪驶来。他的鬈发已白,庄重的面

容显得镇定自若。‘最美的姑娘呀,阿明可爱的女儿,’他说,‘在不远的海里有座岩岛,

那里树上红红的果子霞光闪闪,阿马尔就在那里等待道拉;他派我来接他的爱人,乘船越过

波涛翻滚的海洋。’她跟他上船走了,一路上不停地呼唤阿马尔;除了岩石的回声,她没有

得到一丝回音。‘阿马尔!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你为什么叫我这么害怕?听着,阿尔那特

的儿子!听着,我是道拉,我在把你呼唤!’

奸雄埃拉特大笑着往岸上逃去。道拉以最大的声音,呼唤她的父亲和兄长:‘阿林达

尔!阿明!怎么谁也不来救你们的道拉?’

她的声音从海上传来,听到喊声,阿林达尔,我的儿子,急忙从山上下来。他常年打

猎,练得骁勇胆大,他手执强弓,腰插箭矢刷刷作响,五只灰黑色的猎犬紧紧跟随他身旁。

他看见胆大包天的埃拉特已到岸上,他就去把他抓住,捆在栎树上,用绳子把他身上绑了又

绑,埃拉特禁不住连连呻吟。阿林达尔驾舟破浪向前,要把道拉救上陆地。这时阿马尔也怒

气冲冲地赶来了,他射出一支灰色翎箭,嗖的一声中了你的心房,哦,阿林达尔呀,我的儿

子!歹徒埃拉特倒没有死,你却为他送了命,船到岸边,他也倒了下来,气绝身亡。哦,道

拉!你的脚边流着你兄长的鲜血,你呀,悲痛欲绝!

巨浪击破了小船。阿马尔纵身跳进大海,为的是去救道拉,还是自作了断?山上刮来一

阵狂风,海上波涛汹涌。阿马尔沉入海底,再也没有上来。

独自一人,我站在海水击拍的岩石上,听到我女儿的哀号。她呼天唤地,喊声不断,可

是她父亲却无法救她上岸。我在岸边站了通宵,在朦胧的月色中望着她,整夜都听到她的呼

喊。狂风在呼号,暴雨拍打着山坡。黎明到来之前,她的声音就已经十分虚弱。她去了,像

晚风消失在岩石上的草丛中,她死了,心里怀着多大的悲痛,剩下的就我阿明一人,孤苦伶

仃!我在战场上的威风已经失去,在女人中的骄傲也荡然无存。

每当山上的暴风雨来到,每当北风掀起巨浪,我就坐在喧嚣激荡的岸上,望着那块可怕

的岩石。在月亮西沉时,我常常看见我儿女的幽灵,在朦胧中,他们时隐时现,相处和睦,

一起游荡,但都现着无限的悲伤。”

绿蒂的眼里涌出一股汩汩的泪水,冲泄了她心头的压抑。但她这一哭,维特却念不下去

了。他扔下诗稿,抓住她的手,痛苦的眼泪潸潸而下。绿蒂倚在另一只手上,用手帕掩住自

己的眼睛。两人都非常激动。他们从这些高尚人物的遭遇中体会到了自己的不幸,他们有着

同样的感受,他们的眼泪在一起交融。维特的嘴唇和眼睛,在绿蒂的手臂上灼燃;她全身起

了一阵寒战,她想要离开,但是痛苦和同情像铅一样压在她心上,她的神经像是麻痹了。她

深深吸了口气,好让自己的神智恢复清醒,她抽泣着,求他继续读下去,她恳求时的声音非

常动人,宛如来自上天的妙音!维特浑身颤抖,他的心像要爆炸似的,他拿起诗稿,时断时

续地念道:春风呵,你为何把我唤醒?你柔情缱绻地将我爱抚,并对我说:我要以天上的甘

霖将你滋润!但是我凋谢的时日已近,暴风雨即将来临,它将把我吹打得枝叶飘零!明天那

位旅人将会来到,他曾见过我年轻时美丽的面容,他的眼睛将在原野上四处把我寻找,但无

法将我找到。――

这些词句的重量全部落在了这个不幸的人的身上。他完全绝望了。一下跪倒在绿蒂面

前,抓着她的两只手,把它们先压在自己的眼睛上,再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她好像感觉到他

灵魂中有个可怕的盘算正在飞升。她的神志昏乱了,她紧紧抓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

胸脯上,她心情忧郁而又深受感动,她向他俯下身来,两人灼燃的面颊偎依在一起。在他们

心里世界已经消失了,他紧紧把她搂住,将她贴在自己胸口上,并在她颤抖的、咕嗫的嘴唇

上印以无数个狂吻。――“维特!”她声音窒息地喊道,同时向一边转过脸去,“维特!”

她那娇弱的手把他的胸脯从自己的胸上推开;“维特!”她叫道,冷静的声音里流露着高尚

的感情。――他没有反抗,把搂着她的手放开,茫然失措地跪在她面前。――她站了起来,

心里又怕又乱,又爱又怒,浑身颤抖,说:“这是最后一次!维特!您不要再见我了。”说

完,她以充满爱意的目光朝这位不幸的人好好看了看,便奔到隔壁房间,锁上了门。――维

特向她伸开双臂,但没敢拦住她。他躺在地上,头枕沙发,就这个姿势躺了半个多小时,直

到听见有什么声响他才清醒过来。那是女仆进来收拾桌子,准备开饭了。他在屋里踱来踱

去,后来发现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便到隔壁房门前,低声唤道:“绿蒂!绿蒂!只再说一

句话!说一声‘永别’!”――她没有出声。――他等着,央求着,等着;后来,他只好离

开,走时他喊道:“别了,绿蒂!永别了!”

他来到城门口,守卫已经认识他了,一声没说就让他出了城。这时风雪交加,将近十一

点他才重新敲响寓所的门。维特进屋时,他的仆人发现主人头上的帽子没有了。仆人没敢多

嘴,就帮他脱下衣服,他全身都湿透了。后来有人在一块从山头高坡俯临狭谷的岩石上发现

了他的帽子。在那么黑暗的雨雪之夜,他居然攀上了这块悬岩而没有摔下去,真有点不可思

议。

他躺上床,睡了很久。第二天早晨,仆人听到主人叫唤,给他送咖啡去时,发现他正在

写信。他在给绿蒂的信上又写了以下的几段: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睁开眼睛。唉,这双眼睛再也不会见到太阳了,盖住这眼睛的是

一个阴沉晦冥、雾气腾腾的长昼。哀悼吧,大自然!你的儿子,你的朋友,你的所爱已经到

了他生命的尽头。绿蒂,一个人在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个早晨”时,他的感觉是独一无

二的,但与朦胧的梦境最为相似。最后一个!绿蒂,我真不懂“最后一个”这个词!如果说

我现在站立于此,精力充沛,那么明天我就将四肢一伸,躺在地上。死!这是什么意思?看

呵,每当我们谈起死,我们就是在做梦。我曾见过不少人死去,但是人是多么局限,他对自

己生命的开始与终结一无所知。现在还是我的,你的!你的,哦,亲爱的!可是片刻之后―

―分开,离别――也许是永远?――不,绿蒂,不!――我怎能消逝?你怎能消逝?我们两

人都在!――消逝!――这是什么意思?这又是一个词,一个空洞的声音!我的心对它没有

任何感觉。――死,绿蒂!埋进冰冷的泥土里,墓穴是多么狭窄!多么黑暗!――我曾有一

位女友,在我茫然的少年时代,她就是我的一切;她后来死了,我送她的遗体去安葬,我站

在她的墓旁,眼看别人把棺木放下去,再从棺木底下把绳子刷刷地抽上来,然后就往下铲

土。土落在棺木上,发出沉浊的响声;响声越来越沉浊,越来越沉浊,最后泥土完全盖住了

棺木!――我一下扑倒在墓旁――我心里百感交集,惶恐失措,震惊万分,肝胆俱裂,但是

我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自己会出什么事――死!坟墓!我不了解这些词的意义!

哦,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原谅我昨天的举动!那真该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哦,你这

天使!那极度快乐的感觉第一次,第一次无可怀疑地在我心灵深处灼燃:她爱我!她爱我!

从你唇上蔓过来的神圣的烈火现在还在我的唇上燃烧,我心里还留着新的、温暖的欢乐。原

谅我吧!原谅我吧!呵,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从你起初对我的几次深情的谛视中,在第

一次握手时我就知道,可是当我又要离开时,当我看到阿尔贝特在你身边时,我就疑虑重

重,灰心丧气了。你还记得送给我的那些鲜花吗?在那次烦人的聚会上你不能跟我说话,不

能同我握手,你就让人给我送来这些花。我在花前跪了半夜,花儿将你的爱情送进了我的深

心,可是,哎,这些已经消散,正像在圣餐时领受了圣灵恩赐的**徒,他对上帝恩惠的情

感又将渐渐从他心里淡忘一样。

这一切瞬息即逝,但是我昨天在你唇上享受的、现在我心里仍感觉到的生命之火,是永

远不会熄灭的!她爱我!我这手臂曾将她搂抱,我的唇曾在她的嘴唇上颤抖,我这嘴曾在她

的嘴边呐呐而语。她是我的!你是我的!是的,绿蒂,永远是我的。

阿尔贝特是你的丈夫,这是怎么回事?丈夫!我爱你,我要将你从他的怀里夺到我的怀

里来,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这难道就是罪孽吗?罪孽?好,为此我来惩罚自己;我已

经品尝了这罪孽的全部天大的欢乐,已将生命的琼浆和力量吮进了我的心里,从这一刻起你

就是我的了!我的,哦,绿蒂!我先走了,去见我的天父,去见你的天父。这一切我都要向

天父诉说,他将安慰我,直到你也来到。那时,我将向你飞去,抓着你,在天父面前拥抱在

一起,永不分离。我不是做梦,不是妄想!在快进坟墓之时,我心里更亮堂。我们都是要死

的!我们会再见的!我们将见到你的母亲!我将见到她,将找到她,呵,我要在她面前倾诉

我的衷肠!你的母亲,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将近十一点,维特问他的仆人,阿尔贝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仆人说,回来了,他看见

他骑着马过去的。主人听了,随即写了一张便条交给他,内容是:我打算出门旅行,把您的

手枪借我一用行吗?祝您快乐!

可爱的夫人昨天晚上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她所担心的事,终于作出了抉择,而且是以

她既不能预料、又无法担心的方式作出抉择的。她的天性本来一向是和悦温顺的,居然也火

冒急燎了;徘徊瞻顾,百感交集扰乱了她美丽的心灵。她胸中感受到的是维特拥抱时的烈

火?是对他举止放肆的不满?是她将自己眼前的处境与过去那些自由自在、天真无邪和自信

不疑的日子相比而生出的恼怒?她该如何去见自己的丈夫,如何向他坦白那一幕,她理当坦

率承认、可又不敢承认的那一幕呢?他俩相对默默无言,这已有很长时间,难道该首先由她

来打破沉默,并在这极不适宜的时候使丈夫获得这一意想不到的发现?她担心,单就维特来

访这件事就会给他一个不愉快的印象,更何况是那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她能指望她丈夫会完

全从好的方面来看待她,不带任何成见地容纳她吗?她能希望她丈夫愿意洞察她的灵魂吗?

还有,她在她丈夫面前从来都是光明磊落、问心无愧的,像水晶一样透明,她从未对他,也

不可能对他隐讳自己的任何感情,现在她难道能对他装假?她左右为难,忧虑重重,处境十

分尴尬;她的思想一再回到维特身上――她失去了维特,她舍不得他,可惜又必须丢开他;

而他一旦失去了她,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夫妻间出现的隔阂,此刻她还弄不太清楚,现在压得她多么沉重呵!那么通情达

理、那么善良的两个人,相互之间由于某些不便言明的分歧而开始变得寡言少语了,每人都

在想自己是对的,别人不对,各种情况纠缠在一起,乱成一团,在这千钧一发的严重时刻,

根本就别想把这个结解开。倘若他们早些恢复愉快的信赖,相亲相爱,和好如初,倘若他们

之间能够重新恢复相互间的爱情和宽容,倘若他们各自都把自己的心扉敞开,那么我们的朋

友或许还可得救。

此外,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情况。我们从维特的信中知道,他渴望离开这个世界,这一

点他从未隐瞒。对于这个问题,阿尔贝特常常和他争论,绿蒂和她丈夫之间也不时谈起。阿

尔贝特对自杀行为是深恶痛绝的,他甚至常常以平时他个性中所没有的极其敏感的方式声

称,他完全有理由怀疑那种意图的严肃性,甚至对此开过几次玩笑,并且把自己的怀疑告诉

过绿蒂。这一方面使绿蒂在想到眼前这幅悲惨图象时可以感到放心,但另一方面,要她把此

刻正在折磨她的种种忧虑告诉丈夫,她又感到难以启齿。

阿尔贝特回来了,绿蒂神情尴尬,匆忙迎去。他心里也不轻松,他的事没有办完,碰上

邻区那位官员又是个食古不化、思想狭隘的人,加上路很难走,更使他火冒三丈。他问家里

有什么事没有,绿蒂慌忙回答说,维特昨晚来过。他问有没有信,绿蒂说,来了一封信,还

有包裹,都放在房里了。他走进房里,绿蒂一人留在那儿。她爱丈夫,敬重丈夫,他的到来

在她心里产生了新的印象。想到他的高尚,他的爱情和善良,她心里就平静多了,她感到有

种神秘的吸引力,使她情不自禁地跟着他,她便拿起活计,像往常一样,走到他房里。她发

现阿尔贝特正在忙着打开邮包和读信,对信里有些问题似乎感到不快。她问了丈夫几个问

题,他一一作了简短的回答,随后便坐到写字台前去写信了。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呆了一小时,绿蒂的心情越来越阴郁,她感到,即使在丈夫情绪最佳

的时候,她也很难启齿把自己的心事向他表露;她的心里非常悲伤,而她又要竭力隐藏自己

的悲伤,把眼泪往肚里吞,所以这就使她更其害怕。

维特的仆人来了,这使她狼狈之至;仆人把主人的便条交给阿尔贝特,他看了便条,就

泰然自若地朝妻子转过脸来,说:“把手枪给他。”――“我祝他旅途愉快。”他对仆人

说。――她听到这句话,简直像是个炸雷落在了她身上,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不知道自己

是怎么啦。她慢慢走到墙边,哆哆嗦嗦地把枪取了下来,擦去枪上的灰尘,心里迟疑不决,

要不是为阿尔贝特探询的目光所逼,她准定还会犹豫半天。她把这不祥之物给了仆人,一句

话也说不出来。仆人走了,她便收拾起自己的活计,回到自己房里,心里惴惴不安。她预感

到将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她立刻打算去跪在丈夫脚下,向他披露一切:昨晚的事,她的过错

以及她的预感。随后她又看出,这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说服丈夫到维特那儿去看一看的希

望微乎其微。晚饭已经摆好,这时她的一位要好的女友来问了点事,本来马上要走的,她把

她留下了,这样晚餐时的谈话气氛就好了一些。绿蒂强制着内心的不安,大家一起谈谈说

说,也就把别的事忘了。

仆人拿着手枪回到维特那儿;当维特听说枪是绿蒂亲手交给仆人的,心里喜不自胜,便

把枪拿了过去。他让人拿来面包和酒,叫仆人去吃饭,自己则坐下来写信。

手枪经过了你的手,你还擦掉了枪上的灰尘,我将这两支枪吻了千百遍,因为你触摸过

它们!你,天上的圣灵,玉成了我的决心!你,绿蒂,把手枪交给了我,我曾多么希望从你

手中领受死亡呀,呵,现在我领受了!哦,我曾详细问了我的仆人,他说,你把枪递给他

时,你在颤抖,你连“再见”都没有说!――唉,天哪,连句“再见”也没有说!――难道

为了那一瞬间,那把我永远固定在你身上的一瞬间,你就关闭了你对我的那颗心?绿蒂呀,

那个印象即使再过一千年也是不会磨灭的!我感觉到,对于一个为你把爱火燃得如此炽烈的

人,你是不会恨他的。

饭后,他叫仆人把东西全部包装好,撕掉了许多信函,出去处理了几笔小额债务。办完

以后他回到寓所,不一会又走出大门,冒雨走进伯爵的花园,在那里踯躅徘徊,直到暮色降

临才回屋继续写信。

威廉呀,我最后一次去看了田野、森林和天空。我也和你永别了,亲爱的母亲!原谅我

吧!请你安慰她,威廉!愿上帝赐福给你们!我的事情都已料理停当。别了!我们会再见

的,那时一定比现在欢乐。

阿尔贝特,我对你竟做了亏心事,请原谅我吧。我破坏了你家庭的和睦,造成了你俩之

间的猜疑。别了!我愿了结这一切。哦,但愿我的死能带给你们幸福!阿尔贝特,阿尔贝

特,请让这位天使幸福!愿上帝永远降福于你!

晚上,他又在信函、文稿中翻找了很久,撕碎很多信件,将它们投进炉里,并在几个写

着威廉地址的包裹上加了封条,包里是他的一些短文和没有写完的随感,有几篇我曾见到

过。晚上十点钟他叫人给壁炉里添了木柴,并送来一瓶酒,就叫仆人去睡觉。仆人的房间和

房东的卧室都在老远的后院,仆人一回去便和衣而睡,好在第二天一早就去伺候主人,因为

主人说过,驿站的马车六点以前就会到门口的。

夜里十一点以后

现在更深夜静,我的心里也十分平静。我感谢你,上帝,感谢你在这最后一刻赐我温暖

和力量。

我走到窗前,我最亲爱的,透过汹涌飞驰的云层,我看到永恒的天空中有星儿点点!

不,你们不会陨落!永恒的主,他在心里撑托着你们,撑托着我。我看见了群星中最最可爱

的北斗星。每当我夜里离开你,出了你家大门,北斗星座总是挂在我的头顶。我常常如此沉

醉地望着它,常常高举双手把它看作我眼下幸福的标志,当作神圣的记忆的标志!还有――

哦,绿蒂,什么都让我想起你!你无时不在我周围!我像个孩子,把你神圣的手所触摸过的

各种各样小玩意儿毫不知足地全都抢到了自己手里!

这帧可爱的剪影,我把它遗赠给你,绿蒂,请你将它珍惜。我在这帧剪影上所印的吻何

止万千,每当出门或回家时,我都要向它频频挥手致意。

我已给你父亲留了一纸便笺,请他保护我的遗体。在教堂墓地后面朝田野的一隅有两棵

菩提树,我希望在那儿安息。他能够,他一定会为他的朋友办这件事的。请你也求求他。我

并不指望虔诚的**徒会将他们的遗体摆放在一个可怜的不幸者旁边。呵,我希望你们把我

葬在路旁或者寂寞的山谷中,祭司和利未人走过我的墓碑前将为我祝福,撒玛利亚人也将为

我洒泪。

绿蒂!在此,我毫不畏缩地握住这冰冷的、可怕的高脚杯,饮下死亡的醇醪!它是你递

给我的,那我还有什么畏缩!一切!一切!我生命中的一切愿望和希冀就这样全部得到了满

足!我要扣击冥界的铁门了,心情冷静,态度坚毅。

绿蒂呀!我居然有幸去为你死,去为你献身!倘若我能为你重新创造生活的安宁与欢

乐,那我就愿意勇敢地、高高兴兴地死。可是,唉,世上只有少数高尚的人,肯为自己的亲

人流血献身,并以自己的死激励他们的朋友百倍地生!

我想穿着这套衣服入殓,绿蒂,你接触过这套衣服,并使它变得神圣了;这事我也求了

你父亲。我的灵魂将飘荡在灵柩上。请别让人翻我的衣服口袋。这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就是

我第一次在你的弟妹中看到你时,你戴在胸前的那个蝴蝶结――哦,请吻他们一千次,并把

他们这位不幸的朋友的遭遇告诉他们。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他们都围着我呢。呵,我已经紧

紧地同你联结在一起了!我对你是一见钟情!――让这个蝴蝶结和我同葬吧。这是我生日那

天你送给我的!我是多么贪婪地接受了这一切呵!――唉,没有想到,这条路竟把我引到了

这里!――你要镇静!我求你,要镇静!――枪里装上了子弹――时钟正敲十二点!就这么

着吧!――绿蒂!绿蒂!永别了!永别了!

有位邻居看见火光一闪,听到一声枪响;但随后一切都又寂静无声了,所以他也就没有

继续留意。

第二天早晨六点,仆人手持蜡烛走过房间,发现主人倒在地板上。身边是手枪和血。他

呼喊着,紧紧抓着他;维特一声未答,只是还发着咕噜声。仆人跑去叫医生,又跑去叫阿尔

贝特。绿蒂听见门铃响,吓得浑身直哆嗦,手脚都发软。她叫醒丈夫,两人都起了床,仆人

哭哭啼啼,结结巴巴地报告了这个消息,绿蒂一听就在阿尔贝特面前昏倒了。

大夫来了,他发现躺在地板上的这位不幸的人已经没救了,脉搏还在跳动,但四肢已经

不能活动了,子弹是从右眼上方击穿头部的,脑浆都迸出来了。大夫多此一举地切开他手臂

上的一根血管给他放血,血在往外流,但他仍在喘息。根据靠背椅扶手上的血我们可以推断

出,维特是坐在写字台前朝自己头上开枪的,随后便倒在地板上,痉挛地围着椅子打滚。他

面对窗户仰卧着,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身上着装齐整:长统靴、蓝燕尾服和黄背心。

房东一家、邻里街坊以及全城都震惊了。阿尔贝特赶来了,这时维特已被抬到床上,额

上已经包好,面如死灰,四肢一动不动。他的肺部还在发出可怕的咕噜声,时弱时强;大家

都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酒,他只喝了一杯。书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艾米莉娅?迦洛蒂》。

关于阿尔贝特的震惊和绿蒂的悲痛,那就不用我说了。

老法官闻讯,策马疾驰而至,热泪盈眶地吻着垂死的维特。他的几个较大的儿子也跟踵

而至,他们一齐跪在床前,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大哭不已,吻他的手和嘴,尤其是一向最

受维特喜爱的老大,一直吻着他的嘴唇不起来,直到维特断了气,人家才强行把这孩子拉

开。中午十二点维特去世了。由于法官在场并作了部署,才避免大家蜂拥而至,造成混乱。

夜里将近十一点,法官吩咐把维特安葬在他自己选定的地方。老法官和他的儿子跟在遗体后

面,为维特送葬,阿尔贝特没能来,他正在为绿蒂的生命担忧。维特的遗体由几位工匠抬

着,没有祭司来为他送葬。(注:十八世纪末期,安葬死者通常都在晚间或深夜进行,棺材

则由某个手工业行会的工匠来抬。在这一点上维特的下葬与一般习俗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

的是,维特安葬时没有祭司参加,这在十八世纪是非常惹眼的。因为这一来就等于把维特打

成了凶手和罪犯,而在当时神职人员是不给自杀者安葬的。自杀的人也很难在公墓里得到一

块墓地,所以维特预先留下遗书,托S法官将他葬在“教堂墓地后面朝田野的一隅有两棵菩

提树”的地方。这里的文字是这样表述的:“法官吩咐把维特安葬在他自己选定的地方。”

十八世纪的读者从这句简短而含蓄的话中便可得知:没有法官的照顾,一切都不可能按维特

生前的愿望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