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卡凡尔康德少校 (1)
基 督山伯爵以卡凡尔康德很快就会来访为借口推掉了阿尔培邀请他和他们母子二人共进晚餐的盛情,但是他和培浦斯汀的对话内容却是真实的。七点钟刚敲过,也就是在伯都西奥奉命到阿都尔去的两个小时以后,一辆出租马车在基 督山伯爵家门前停了下来,乘客在门口下了车以后,这辆马车就马上疾驰而去,像是车夫感到非常羞愧做这项差使似的。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是一位年轻大约为五十二岁的男子,身穿一件那种在欧洲流行了很久的绿底绣黑青蛙的外套。他的裤子是蓝布制的,皮鞋十分的干净,但却擦得不太亮,而且鞋跟似乎略微太厚了一点;戴着一副鹿皮手套;头上是一顶略似宪兵常戴的那种帽子;一条黑白相间的条纹领结,这条领结如果不是主人对它过分珍惜的话,本来是早就可以停止使用的了。这位漂亮人物拉一拉香榭丽榭大街三十号门上的门铃,向出来的仆人问基 督山伯爵阁下是不是住在这儿,在得到门房肯定的回答以后,他就走进庭院,顺手把大门关上,开始登上踏级。
来人的头颅又小又瘦,头发雪白,颏下长着灰色浓密的髭须。等候在大厅里的培浦斯汀很容易就认出了这位期待中的来客,因为对于要来客人的容貌,他事先早已得到明确的指示了。所以,这位陌生的客人还未来得及张口通报他的姓名,伯爵就已接到通报,知道他来了。他被引入一间朴素高雅的会客室里,伯爵含笑起身来迎接他。“啊,我亲爱的少校先生,十分欢迎您的到来,我恭候着您的大驾呢。”
“大人真的确实是等着我的吗?”那意大利人问。
“当然是在专门等候您。我接到了通知,知道今天晚上七点钟可以看到您。”
“那么,关于我来这儿的事儿,您想必已经知道得很详细了?”
“当然啰。”
“啊,那我就放心了,我一直担心这一步的程序被忘掉了。”
“什么程序?”
“就是把我要来的情况事先通知您。”
“不,不,没有忘记。”
“但您确信您没有弄错吗?”
“当然确信。”
“伯爵大人今天晚上七点钟等候的真是我吗?”
“我可以立即向您证明这一点,以消除您的疑虑。”
“噢,不用了,不用了,”那意大利人说,“不必麻烦了。”
“是的,是的,”基 督山说。他的客人似乎略微有些不安和紧张。“让我来想一想,”伯爵说,“您是不是巴陀罗米奥?卡凡尔康德侯爵阁下?”
“巴陀罗米奥?卡凡尔康德,”那意大利似乎高兴了许多,立刻答道,“是的,我真的就是他。”
“前奥地利驻军中的少校?”
“我难道是一位少校吗?”那老军人担心地问。
“是的,”基 督山说道,“您是一位少校。您在意大利的职位就相当于法国人的少校,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好极了,”少校说,“我不再需要更多的了,您知道——”
“您今天的访问难道不是出于您自己的意愿吗?”基 督山问。
“不,当然不是。”
“那么是别人要您来的。”
“是的。”
“一定是那位好心肠的布沙尼长老啦。”
“完全正确。”少校快乐地说。
“您带了一封信来吧?”
“是的,这就是。”
“那么,就请您给我吧。”于是基 督山接过那封信,拆开了来看。少校在此期间用他那一双混浊但却锐利的大眼睛紧盯着伯爵,然后又迅速地把房间里的情形观察了一下,随后他的眼睛立刻又回到房间主人身上。“是的,是的,对了。‘卡凡尔康德少校,一位值得尊敬的卢卡贵族,佛罗伦萨卡凡尔康德家族的后裔’,”基 督山高声地继续念下去,“‘每年的收入是五十万。’”基 督山把他的眼睛从信纸上抬起走,鞠了一躬。“五十万,”他说,“数目很可观!”
“五十万,是吗?”少校说。
“是的,信上确实是这样写的,那么这一定是真的,因为布沙尼长老对于欧洲所有的大富翁的财产都了如指掌。”
“那么,就算是五十万吧。但是说老实话,我倒没有想到有这么多。”
“因为您的管家在偷窃您。那方面您一定要变动一下。”
“您打开了我被乌云遮住了的眼睛,”那位意大利人庄重地说,“我一定要请那位先生卷起铺盖走人。”
基 督山继续读那封信:“‘他生平只有一件不如意的事。’”
“的确,只有一件!”少校说,并且叹息了一声。
“‘就是失落了一个爱子。’”
“失落了一个爱子!”
“是的,是在这个孩子幼年时代被他府上的仇人或吉卜赛人拐走的。”
“那时他才只有五岁!”少校抬头向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真是个不幸的父亲!”基 督山伯爵说,并继续念道,“‘我给了他以再生的希望,向他保证,说你有办法可以给他找到寻找了十五年的儿子。’”少校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焦急的神色望着伯爵。“不用担心,这种事我的确有办法。”基 督山说。
少校恢复了他应有的自持力。“啊,啊!”他说,“那么这封信中所说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真的了?”
“当然是真的,您不相信吗,巴陀罗米奥先生?”
“不,我,当然相信这是真的。像布沙尼长老这样一个任教职多年的好人是不可能骗人的,他也不会跟人开这种毫无意义的玩笑,但大人还没有念完呢。”
“啊,不错!”基 督山说,“还有一笔附言。”
“是的,是的,”少校紧接着说,“还——有——一——笔——附——言。”
“‘为了免去卡凡尔康德少校向他的银行提款的麻烦,我送了他一张两千法郎的支票给他作旅费,另外再请他向你收取你欠我的那笔四万八千法郎的欠款。’”
少校以十分焦急的神情一直等到他把那笔附言读完。
“好极了。”伯爵说。
“他说‘好极了’,这是什么意思?”少校心中自语道。“那么——阁下——”他小心地问道。
“那么什么?”基 督山问。
“那么这笔附言——”
“哦!这笔附言如何呢?”
“这笔附言的内容也像这封信的正文一样为您所认同吗?”
“当然啰,布沙尼长老和我有点儿小来往。我记不清究竟是不是还欠他四万八千法郎未还,但我敢说,我们之间不会在有关差额上进行争执。怎么,您觉得这笔附言重要吗,我亲爱的卡凡尔康德先生?”
“关于这一点我一定得向您解释一下,”少校说,“因为我十分信任布沙尼长老的签字,所以我自己并没有另外多带些钱来,故而如果这笔钱来源靠不住的话,那么我在巴黎的境况就会非常的不好过了。”
“像您这样有地位的人物竟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受窘吗?”基 督山说。
“哦,说真话,在巴黎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少校说。
“但是别的人总会认识您的吧?”
“是的,人家认识我,那么——”
“说吧,我亲爱的卡凡尔康德先生。”
“那么您是可以把这四万八千法郎付给我的了?”
“那当然,随便您什么时候要都可以。”少校的眼睛惊喜地睁得大大的,望着基 督山伯爵。“但是您快请坐呀,”基 督山说,“请您原谅,真的,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竟忘了请您坐下,让您站了一刻钟。”
“不必客气。”
少校拖了一张圈椅过来,自动就座。
“现在,”伯爵说,“您想吃些什么东西吗?——来一杯红葡萄酒,白葡萄酒,或者是阿利坎特葡萄酒?”
“那就阿利坎特葡萄酒吧,如果您方便的话,我喜欢喝这种酒。”
“我有几瓶上好的这种酒。您用饼干下酒可不可以?”
“可以。我就吃点儿饼干吧,谢谢您这么客气。”
基 督山拉了拉铃,培浦斯汀马上就出现了。伯爵向他迎了上去。“怎么样?”他低低地问道。
“那个青年人来了。”那个贴身跟班也低声说。
“你把他领到哪一个房间里去了?”
“按照大人您的吩咐,把他领到那间蓝客厅里。”
“对了,现在你去给我们拿一瓶阿利坎特葡萄酒和几块饼干来。”
培浦斯汀走了出去。
“真的,”少校说,“如此打扰您,我的心里实在感到不安。”
“区区小事,何需挂怀。”伯爵说。
培浦斯汀拿着酒杯,酒和饼干走了进来。伯爵在一只杯子里注满了这种酒,但在另外一只杯子里,他只把这种红宝石色的液体滴了几滴进去。酒瓶上蛛丝满布,还有其他种种比一个人脸上的皱纹更能明确表示这确实是陈年好酒的证据。少校作了一个聪明的选择,他拿了那只注满酒的酒杯和一块饼干。伯爵叫培浦斯汀把那只装着饼干的盘子放在客人面前,后者则带着一种很满意的表情啜了一口阿利坎特酒,然后又津津有味地把他手中的饼干在葡萄酒里蘸了蘸。
“哦,少校先生,您一直住在卢卡的,是不是?您又有钱又尊贵,又很受人尊敬——凡是可以令一个人快乐的条件,您是都具备的了?”
“是的,都具备了,”少校说,急忙吞下口中的饼干。“确实是都具备了。”
“您现在只缺少一样东西,否则就是十全十美的了,是不是?”
“对,只缺少一样东西。”那意大利人说。
“那样东西就是您那失踪的孩子!”
“唉,不错,”少校拿起第二块饼干说,“这的确是我美好的生活中惟一缺憾的地方。”这位可敬的少校举眼向天,叹息了一声。
“请您坦白地告诉我,那么,”伯爵说,“您这般怜惜的孩子,究竟是谁呢?——因为我一直以来总认为您只不过是一个单身汉。”
“一般人都是那么说的,先生,”少校说,“而我——”
“是的,”伯爵答道,“而您还故意做出这种样子,证明有关您的那种传闻。我想,您当然是想遮掩年轻时候的一次失足,免得社会上纷纷传扬?”
少校又恢复了以往的神色,重新装出他那一贯的镇定神情,同时垂下了他的眼睛,大概是想借此来恢复他脸部的表情或者是帮助他那丰富的想象力。他不时地偷偷地向伯爵看上一眼,但伯爵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温和的好奇的微笑。
“是的,”少校终于又说道,“我确实是希望能使这种过失瞒过每个人的眼睛。”
“这当然是不能怪您的,”基 督山笑着答道,“因为像您这样一个有钱又有地位的人是不会犯这种过失的。”
“噢,不,这当然不能怪我。”少校说,微笑着摇摇头。
“难道要怪那位做母亲的?”伯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