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无限透支 (2)
这一段傲慢的话说完以后,男爵简真有点透不过气来,他离开与会者,来到一间以金白两色布置的客厅里。这间客厅在安顿大马路负有盛名,他特地吩咐把来客带到这个客厅里,企图以这里的豪华来压倒对方。这时他发现伯爵正在观赏几幅临摹阿尔巴纳和法陀尔的复制品,而那位银行家却是当作真品买来的。基 督山听到邓格拉斯走进来的脚步声,他转过身。邓格拉斯略微点了点头,便指着一只圈椅请伯爵坐下,圈椅上配有白色绣金的椅套。伯爵便坐了下来。
“幸会幸会,您便是基 督山先生吧?”
伯爵鞠了一躬。
“想必您便是荣誉爵士,众议院的议员,邓格拉斯男爵吧?”他把男爵名片上写有的各种头衔全都报了出来。
这位来宾的话中带着一种讽刺的意味,邓格拉斯自然不会听不出来。他没有作声,先是紧闭了一会儿嘴唇,像是要把自己的怒火压下去似的。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身向伯爵说道:“刚才我没有称呼您的头衔,相信您一定不会介意吧?你知道,现在的政府是一个平民化的政府,而本人便是一个平民利益的忠实代表。”
“原来如此,”基 督山回答说,“虽然你自己保留着男爵的头衔,但称呼别人的时候,你却主张把别人的头衔免去。”
“老实说,”格拉司故意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色,“我向来就不看重这些虚荣,但事实上我已被封为男爵,又被封为荣誉爵士,那是因为我对政府做了一点小小的贡献,但是——”
“您已经学蒙特马伦赛和拉法叶特这两位先生的榜样,抛弃了自己的头衔,对不对?哦,如果你要挑选为人处世的模范,的确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为合适的人选了。”
“哦,”邓格拉斯的神情表明他很难堪,“我的意思并不是完全放弃我的头衔。比如说,对待仆人,我觉得……”
“没错,对于您的仆人,您是‘老爷’,对于新闻记者,您是‘先生’,对于您的宪政民主党员,您是‘公民’,这在一个君主立宪的政府下,是非常普遍的。”
邓格拉斯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他不是基 督山的对手,于是他赶紧换一个话题,来谈他比较熟悉的题目。
“伯爵阁下,”他鞠了一个躬说,“我收到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一封信。”
“我很想知道,男爵阁下——我不得不向您请求一种特权,允许我象您的仆人一样来称呼您,这也是我的一个老毛病,是从那些不再封爵位但还存在爵士的国家学来的。说到那封通知信,我很高兴它已经到了你的手里,那我便不用作自我介绍了,因为自我介绍总是很麻烦的。那么,您刚才说,刚才您已经接到一封通知信了吗?”
“是的,”邓格拉斯说,“但我并没有完全看懂。”
“真的吗?”
“为了这件事,我曾专程去拜访您,想请您把其中的一部分给我解释一下。”
“现在您说吧,阁下,我现在在这里,而且很乐意使您明白。”
“哦,”邓格拉斯说,“在那封信里——好像我还带在身边,”说到这里,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没错,在这里!哦,这封信授权基 督山伯爵阁下可以在我们银行里无限透支。”
“请问,男爵阁下,那么简单的事情又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
“不是别的,阁下,只是‘无限’两个字。”
“哦,这两个字不是法文吧?您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英德混血儿。”
“哦,这封信的文字是无可非议的,但至于它的可靠性,那就不同了。”
“难道,”伯爵用一种非常直率的神情和口气说,“您认为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不讲信誉的吗?见鬼,这真可恨,因为我有一笔可观的资产在他们手里呢。”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信誉最高的银行,”邓格拉斯的话中带着一种嘲笑的口气,“我并不是说它的偿还债务的信誉和能力,而是说‘无限’这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太空泛了。”
“你是说它没有一个限制,对不对?”基 督山问道。
“太对了,这正是我想说的话,”邓格拉斯说,“凡是空泛的东西都是可疑的,而先哲说,‘凡是可疑的东西都是危险的。’”
“也就是说,”基 督山接着说道,“虽然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情愿干傻事,但邓格拉斯男爵阁下绝不肯学他们那样做。”
“这是什么意思,伯爵阁下?”
“很简单,就是说,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业务是无限的,而邓格拉斯先生却是有限的,您的确像刚才说的那位先哲一样聪明。”
“阁下,”银行家带着一种傲慢的神气挺直了身子说,“我资金的数目和银行的业务范围是从来没有人问过的。”
“那么,”基 督山冷冷地说,’“看来应该由我第一个来问了。”
“你凭什么问?”
“凭您要求解释的权利,您的要求已经表现出了您的犹豫。”
邓格拉斯咬了咬嘴唇。这是他再一次被这个人打败,而且这一次是败在自己的阵地上。他的态度虽然客气,却含有嘲弄的成份在内,而且几乎有一些冒失,完全是一派矫揉造作。基 督山却恰恰相反,脸上洋溢着温柔的微笑,露出一种直率的神气,他这种态度很随便地表现出来,使他占了许多便宜。
“好吧,阁下,”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邓格拉斯又重新接着说道,“我应当使自己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只请您告诉我您究竟准备从我这里取多少钱。”
“哦,真的,”基 督山回答说,仍然保持着起初的姿态,“我之所以想开一个‘无限’透支户头,正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用多少钱。”
那位银行家认为这回该轮到他有主动权了。他向圈椅背上用力一靠,带着一种傲慢的神气和富翁的骄矜说:“请您不要犹豫,尽管说出来。那时你自己会知道:邓格拉斯银行的存款不论多么有限,但却仍然能够应付最大的借款,哪怕您要一百万——”
“很抱歉,我没有听清楚。”基 督山插话说。
“我说的是一百万。”邓格拉斯带着一种目中无人的骄傲神气又说了一遍。
“我拿了一百万够做什么用呢?”伯爵说,“我的天!阁下,如果我只要一百万,我就用不着为这样区区一个小数目来开一个户头啦。一百万!我的皮夹或首饰盒里老是带着一百万。”基 督山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用来装名片的盒子来,从盒子里抽出两张每张票面五十万法郎的凭票即付的国库券来。
像邓格拉斯这样的人只靠刺激是不够的,要他服气就必须把他完全压倒。这当头一棒很起作用,那个银行家打了一个寒颤,感到头晕目眩起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基 督山,眼睛瞪得大大的。
“来,”基 督山说,“您承认您自己并不相信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负责能力吧?我早就猜测到了这一点,我虽然不是一个商人,但也采取了一些预防的措施。这儿还有两封信,是跟写给您的那封一模一样——一封是维也纳阿斯丹?爱斯克里斯银行给罗斯希尔德男爵的,另外一封是伦敦巴林银行给拉费德先生的。现在,阁下,只要您说一句话,我便可以不再在这件事上为难你了,而把我的透支委托书交给那两家银行。”
这一场较量结束了,邓格拉斯彻底地被打败。伯爵随手把那两封从德国和伦敦来的信交给他,而他战战兢兢地打开信,检查那两个签名的真实性,而且检查得特别仔细,如果这不是因为他神志不清而这样做的话,那便是对基 督山的侮辱。
“哦,阁下,这三个签名要值好几千万哪,”邓格拉斯说,他站起来向这位活财神致敬。“三家银行的三封无限透支委托书!对不起,伯爵阁下,我虽然不再怀疑,但却仍很惊讶。”
“哦,像您这样的银行家是不容易产生惊讶的。”基 督山用最客气的语气说,“那么您可以送点钱给我用了,对不对?”
“说吧,伯爵阁下,全听您的。”
“噢,”基 督山回答说,“既然我们已经相互了解——我想,或许是这样了吧?”邓格拉斯鞠躬表示同意。“您一点都不再表示怀疑了吧?”
“哦,伯爵阁下,我从来没有表示怀疑呀。”邓格拉斯喊道。
“没有,没有,我想您只是证明自己没有冒险而已,但现在已经很明白了,再也没有什么不信任和值得怀疑的地方了,那么我们来暂时大概地定一下第一年的数额——嗯,就六百万吧。”
“六百万!”邓格拉斯倒吸了一口凉气,“当然全听您的。”
“如果以后不够用的话,”基 督山很随便地说,“那时我自然会再向您要的,不过依我现在的打算,我在法国最多不过住一年,在这段时期内我想我的需要大概不会超过这些的。总之,我们以后再说吧,明天请送五十万给我,算是我的第一笔提款。我早晨在家,如果不在,我会把收条留给我的管家的。”
“您所要的钱明天上午十点钟送到府上,伯爵阁下,”邓格拉斯回答,“您愿意要什么——金洋,银币,还是钞票?”
“如果方便的话,请一半给金洋,另外一半给钞票。”伯爵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我不得不向您承认,伯爵阁下,”邓格拉斯说道,,“我一向自以为只要是欧洲的富翁,我没有不认识的,然而您,您的财产好像特别多,而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您的财富是最近才拥有的吗?”
“不,阁下,”基 督山回答说,“恰恰相反,我的财富起源很早。最初的遗赠人指定在若干年内不得动用这批财宝,那段时间里,由于利息的积累,资金增加了三倍,不久前期满我才能够动用这笔财富,而到我的手里还没有几年。因此,您不知道那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关于我和我的财产,不久后你便会知道了。”当伯爵说到这句话时,脸上露出了那种曾使弗兰士?伊辟楠十分害怕的阴冷的微笑。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是很喜欢图画的,至少,凭刚才我进来时看到您正在欣赏我的油画来判断是这样。您有这种爱好,所收藏的珍品一定很多吧?让我们这些可怜的小富翁黯然失色。如果您高兴,我愿意领您去看看我的画库,里面都是古代大师的杰作——这我可以担保,我看不惯现代派的图画。”
“要不我领您去看几尊美丽的人像怎么样?是杜华尔逊,巴陀罗尼和卡诺伐的作品——都是外国艺术。你可能会看出,我对我们法国的雕刻家是很轻视的。”
“您有权轻视他们,阁下,他们是您的同胞。”
“但那些可以等到我们将来更熟悉一点儿的时候再看。现在,如果您乐意,我先介绍您见一下邓格拉斯男爵夫人吧。原谅我这么性急,伯爵阁下,但是像您这样有钱有势的人一定会受到热情的招待的。”
基 督山鞠了一躬,表示接受对方的邀请,于是那个银行家马上摇了一摇铃,一个身穿华丽制服的仆人马上就到了。
“男爵夫人在不在家?”邓格拉斯问。
“在的,男爵阁下。”那个人回答。
“没有客吧?”
“不,男爵阁下,夫人有客。”
“您想不想见一见夫人的客人,也许您不愿意见生客?”
“不,”基 督山笑着回答,“我不敢妄想我有那种权利。”
“谁和夫人在一起——狄布雷先生吗?”邓格拉斯带着一种温和的口气问,基 督山看了不禁要笑,好像已经探悉这位银行家的家庭生活的秘密似的。
“是的,”那个仆人回答,“是狄布雷先生和夫人在一起。”
邓格拉斯点点头,然后转身对基 督山说,“吕西安?狄布雷是我们的老朋友,是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至于我的太太,我告诉您,她嫁给我是受了委屈的,因为她出身于法国历史最悠久的家庭。她的娘家姓萨尔维欧,她的前夫是陆军上校奈刚尼男爵。”
“我还没能有幸认识邓格拉斯夫人,但吕西安?狄布雷先生我已经见过了。”
“啊,真的?”邓格拉斯说,“您是在哪儿见过他的?”
“在马瑟夫先生家里。”
“噢,你认识子爵?”
“我们是在罗马一同度过狂欢节的。”
“对了,对了,”邓格拉斯喊道,“让我想一想,我听人谈起他在废墟里遇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遇到了强盗或者是小偷,后来又奇怪地逃了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忘了,但我知道他从意大利回来以后,经常把那件事讲给我的太太和女儿听。”
“男爵夫人有请两位,”那个仆人说,原来那个仆人已经去问过女主人了。“很抱歉,我走前面,给你带路。”邓格拉斯鞠了一躬说。
“请便,”基 督山说,“我跟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