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楼梦(下)(中国古典四大名著)
9205000000051

第51章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闹闺阃薛宝钗吞声(2)

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账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得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伏侍的人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顽。’还有歌儿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

凤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因说道:“那都没要紧。

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儿,后来丢了几天,亏了史姑娘捡着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凤姐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儿。因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题。

且说贾琏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贾琏急忙过来,见了贾赦。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吏目:太医院中级官员,介于御医与医士之间。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贾琏道:“没有。”贾赦道:“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

贾政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贾琏道:“是大老爷才说的。”贾政道:

“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贾琏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贾珍。

只见贾珍迎面来了。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的。”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贾政。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贾赦也过来了。

到了晌午,打听的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呢。”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座。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馀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

贾赦、贾政送出大门,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那一个人呢?”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想,道:“必得是凤姐儿,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馀辆大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老太太:“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去罢。”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都说了一会子元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间屋子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不一时,贾赦、邢夫人也过来了。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

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一回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

“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贾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

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贾府爷们至此!”贾赦、贾政便挨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

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贾母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元妃寝宫,只见奎璧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

贾母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元妃都赐了坐,贾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向贾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贾母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邢、王二夫人站着回了话。元妃又问凤姐:“家中过的日子若何?”凤姐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

元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

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元妃看时,就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元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贾母等站起来,又谢了恩。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贾母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作上来了。”元妃道:“这样才好。”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座次坐了。不必细述。

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元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贾赦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令照应齐集。

不题。且说薛家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小软儿:弱小或地位低下的人。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

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劝劝他。”宝钗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更是火上浇了油了!”

薛姨妈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宝钗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由着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薛姨妈道:“这那里还了得!”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香菱道:“你在这里罢。”

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样家翻宅乱起来,这还像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金桂屋里接声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也没有妻,没有妾,是个混账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宝蟾’

两字,也没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的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那薛姨妈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像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

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的。”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

他是来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像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薛姨妈听到那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要寻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层气。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道:“你可别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妈出得房来。

走过院子里,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着秋菱迎面走来。薛姨妈道:“你从那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头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姨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还给琴姑娘道喜。”宝钗道:“你多早晚来的?”那丫头道:

“来了好一会子了。”薛姨妈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得也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丫头道:“姨太太说那里的话?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罢咧。”说着,跟了回到薛姨妈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

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说着,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