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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说的是爷爷和他去买卤鸭子,原因好像是姑姑从崇宁县回家来了,爷爷雄赳赳地揣了十块钱,跟爸爸去买卤鸭子。好大一只卤鸭子啊,师傅把鸭子从架子上取下来,平平展展放在案板上,就像一架小飞机。师傅举起菜刀,咚咚咚咚几声,把鸭子大卸八块,然后拢起来往塑料袋子里装。爸爸守在玻璃外面,姑姑在读中师,也就是说他还没初中毕业,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娃娃,一只鸭子就可以把他馋得清口水流。师傅问:“要不要翘翘儿?”“要!”爸爸忙说。

爷爷看了爸爸一眼,笑眯眯的,跟师傅说:“你把翘翘儿给他嘛。”

师傅就推开一丝玻璃窗,把鸭屁股递给爸爸,油腻腻的一手。爸爸握着这块鸭屁股往嘴里塞,满嘴都是油,溅开来,像是有二十个人在他嘴里亲嘴。

“段老师,你的儿长这么高哦?都有一米七多了啊?”师傅跟爷爷话了两句家常。

“这娃娃,不长心,就晓得长个子”爷爷抬眼看了看爸爸,跟他说,“把嘴揩干净。”

后来他们回家了,几步路的事,好像走了几个小时,爷爷累得不见了,爸爸自己拿着鸭子推门回去。那个时候他们还住在豆瓣厂背后的老房子,进去是个天井,段知明正在天井里头坐着跟他的同学下象棋。他们刚刚下完一盘,正在摆棋盘。

“胜强,下棋嘛?”大伯的同学叫爸爸。

爸爸就手痒了,说:“等我先把东西放进去嘛。”

“你来下嘛胜强,”大伯爽快地站起来让爸爸,“我给你拿进去。”

爸爸就让大伯拿着东西进去了,坐下来开始下棋,他好像是下了一盘棋,不然就是两盘,然后马上就吃饭了。奶奶姑姑大伯,还有他,坐了满满一桌,爷爷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走回家。

“我们先吃嘛,不等你爸了。”奶奶宣布。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桌上好像还有些什么菜,不过大家都在吃鸭子,大伯一筷子夹了个大腿,姑姑喜欢吃翅膀,奶奶吃脖子,爸爸夹了一筷子盐煎肉。

倒是奶奶心细,问爸爸:“这鸭子怎么回事?只有一个腿一个翅膀啊?”

“不得啊?”爸爸吓了一跳,这种惊恐在梦里是夸张的,他心都脱出去了。大家就数桌上的骨头和盘子里的肉,的确少了一个腿和一个翅膀。

“怎么回事啊?”爸爸说,“我明明看到邱师傅把整个鸭子装进去的嘛!”

奶奶也没多说什么,大家继续吃饭,她忽然说:“薛胜强,你装疯迷窍的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爸爸从碗里把头抬起来看着奶奶,她倒是没有看他,慈眉善目地吃着一口盐煎肉。他还没说什么,奶奶就继续说:“响鼓不用重槌,我就说到这了。”

爸爸就这样气醒了,躺在床上,多年的冤屈憋得他肝疼。病房里的两个婆娘都走了,爸爸想找个人过来骂,又没半个人。他只有自己狠狠骂:“段知明那个卖屁儿的!龟儿子从来就不要脸!”

爸爸后来总算承认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在梦里才琢磨出来那半个鸭子到底去了哪。

当然了,从来都是,爸爸骂天骂地骂所有卖屁儿的,骂大伯或者厂里的随便哪个人,他总算不至于骂奶奶。在医院里被关了三天,爸爸得了自由,揣起满兜兜的药丸子出得门来,朱成来接他,开车送他到了庆丰园。

“薛厂真是孝顺,”朱成打着方向盘,偏着脑袋对爸爸说,“出院了先不回自己家,先去看老太太。”

爸爸没说话。朱成是不知道的,可怕的是爸爸也不知道,家里到底有什么阴风在等着他。

“妈,你怎么跟陈安琴说的啊?”他问奶奶,坐在沙发上,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出一根烟来,只有扯了一张卫生纸在手里面,来回搓着。

“你现在问我了,你让其他人住在我楼上的时候,你怎么没问我一下呢?”奶奶戴着老花镜看报纸,一边看,一边搭理了爸爸一句。

龟儿子的,爸爸居然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才有点像东窗事发的样子嘛。

他就终于把准备给妈妈的那一套说辞搬出来,稍微润色一番,都讲给了奶奶。一边说,一边低着头,来回搓那张卫生纸,把它搓成一条很细的小条子,又撕成一截一截的,打开了,重新搓成了小条子。中途,他差点就动了真感情,下意识又想去摸他的烟,然后又一次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这哪是没带烟呐,爸爸觉得自己实在是失了心肠,他只有强忍着,听奶奶骂了他一番,又教训了一番别的,母子两个终于说了两句体己话,都不容易啊,走完了过场。

“都按你说的办,妈。”爸爸英雄气短,匆匆收场。

于是事情就是这么办了,和他最开始计划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大方向都一样:八十大寿是必须搞的,大伯肯定是要叫回来的,姑姑家里一家子人齐崭崭是不能少的。“兴兴呢?”爸爸麻着胆子抖出来问了一声。奶奶就黑了脸:“等她医好疯病再说!”——家里的事,妈妈既然不计较,就凑合凑合继续过下去了,但有些小事则不得不变改一下。钟馨郁肯定是留不得了,楼上的房子,租的还是买的?租的,那退了去。少喝酒,少抽烟,注意身体。“还有啊,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奶奶轻言细语的,取了老花眼镜,揉了揉太阳穴。

奶奶的话说得爸爸烟瘾上冲,几乎要气急攻心。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说:“妈,那我先回去了。陈安琴知道我今天出院,说她早点下班在家头煮饭。”

“嗯。”奶奶点点头,“你有时候还是帮到陈安琴做点家务,跟个死人一样坐到等吃,她也不容易。”

“好。”爸爸规规矩矩地答应,开了门,就要回家。

“还有啊,”奶奶在他身后说,“胜强啊,你那么大一个人了,有些事自己该知道怎么处理了,响鼓不用重槌啊。”

这样可好,爸爸蔫皮搭耳地去了奶奶家,又灰头土脸地出来了。他站在楼下面,眼皮也不敢往五楼上抬,一路奔到门口的小卖部买烟了。一包软中在手,爸爸才总算踏实了,吸氧一般抽着烟,一口接一口地往家里走。他还是不知道奶奶到底对妈妈下了什么药,让妈妈既往不咎,居然一副要跟钟馨郁和平共处的样子,但日子还是不能这么过下去。“算了,”爸爸想着,“不过就是个婆娘嘛。”

等到爸爸终于回了家,妈妈早整治好了一桌子菜,她听见门响了,从厨房II!探出头来:“胜强,你回来得正好,马上吃饭了。”

“吃什么啊?”爸爸把从医院里拿回来的那包救命仙丹往鞋柜边上一甩,换了拖鞋,饶有兴致地走到厨房里问妈妈。

“今天终于饿了啊?”妈妈笑眯眯地说,她扯着一个塑料袋在往盘子里倒,爸爸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西门城门口的邱鸭子。

“中午专门去给你买了邱鸭子,你知道他那生意好,十二点过就关了。”妈妈伸手在盘子里挑出了鸭屁股,转头来递到了爸爸嘴里。

鸭屁股结结实实地在爸爸嘴里炸开了,就像二十个钟馨郁在亲他的嘴。

“说起你也怪,”妈妈端着盘子往饭厅走去,爸爸拿着两碗白米饭和筷子跟她往外走,“人家都不要的东西了,偏偏你欢吃。”

他们坐下来,妈妈第一筷子夹了一块肥大的鸭腿,顺手扔到爸爸碗里,满满地堆出来了。

“吃腿,比那个什么屁股好吃。”妈妈说。

爸爸看着那块油腻腻的鸭腿横陈在白的米饭上,把心一横,对妈妈说:“今天晚上,不要看电视剧了,早点睡嘛。”

出院以后到底要先和哪个婆娘睡的问题,就这样被爸爸解决了。

爸爸自然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先跟妈妈睡了,一时也就不好意思跟钟馨郁睡,见了她,也只能两个人坐在两张沙发上,客客气气的,先说了两句家常话。

“这儿天好些了嘛?你要记到吃药啊。”钟馨郁问爸爸,她把水果盘子放在膝盖上,切着一个梨。这回她没有像切苹果那样从中劈成几块,而是削了梨皮,把梨握在手里,一块块把梨肉切到盘子里去。当然的,这样一来难免有些参差不齐,好在爸爸也不在乎这个,钟馨郁把盘子往桌子上放好了,他就拿着牙签插起一块往嘴里放。

“哎呀,”爸爸吃了梨子,一股清流在心头,满身舒畅地往沙发背上一靠,说,“你们不要小题大做,早就没事了。”

这钟馨郁,毕竟少长了些年纪,眼睁睁地看着爸爸,眼珠子也不转一下,眼眶就跟兔子一样红了。

“哎呀你干嘛干嘛!”爸爸就着手里的牙签,顺手从盘子里又插了一块梨,放到嘴里吃了,“你放心,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就是你最好暂时不要在这儿住了,老太太看到了不好。”

“嗯,”钟馨郁低眉顺眼地点头,“我知道,我等一下就收拾东西回我那边。”